《韓非子》外儲說左上第三十二

夫良藥苦於口,而智者勸而飲之,知其入而已己疾也。忠言拂於耳而明主聽之,知其可以致功也。

說二

宋人,有請為燕王以棘剌之端為母猴者,必三月齋,然後能觀之。燕王因以三乘養之。右御冶工言王曰:“臣聞人主無十日不燕之齋。今知王不能久齋以觀無用之器也,故以三月為期。凡刻削者,以其所以削必小。今臣冶人也,無以為之削,此不然物也。王必察之。”王因囚而問之,果妄,乃殺之。冶人謂王曰:“計無度量,言談之士多‘棘剌’之說也。”

一曰:“好微巧。衛人曰:“能以棘剌之端為母猴。”燕王說之,養之以五乘之奉。王曰:“吾試觀客為棘剌之母猴。”客曰:“人主欲觀之,必半歲不入宮不飲酒食肉。雨霽日出,視之晏陰之間,而棘剌之母猴乃可見也。”燕王因養衛人,不能觀其母猴。鄭有台下之冶者謂燕王曰:“臣,削者也。諸微物必以削之,而所削必大於削。今棘剌之端不容削鋒,難以治棘剌之端。王試觀客之削,能與不能可知也。”王曰:“善。”謂衛人曰:“客為棘剌之?”曰:“以削。”王曰:“吾欲觀見之。”客曰:“臣請之舍取之。”因逃。

見說,宋人,善辯者也,持“白馬非馬也”服齊稷下之辯者。乘白馬而過關,則顧白馬之賦。故籍之虛辭,則能勝一國;考實按形,不能謾於一人。

夫新砥礪殺矢,彀弩而射,雖冥而妄發,其端未嘗不中秋毫也,然而莫能復其處不可謂善射,無常儀的也。設五寸之的,引十步之遠,非羿、逄蒙不能必全者,有常儀的也。有度難而無度易也。有常儀的,則羿、蒙以五寸為巧;無常儀的,則以妄發而中秋毫為拙。故無度而應之,則辯士繁說;設度而持之,雖知者猶畏失也,不敢妄言。今人主聽說,不應之以度而說其不度以功,譽其行而不入關。此人主所以長欺,而說者所以長養也。

客有教燕王為不死之道者,王使人學之;所使學者未及學,而客死。王大怒,誅之。王不知客之欺己,而誅學者之晚也。夫信不然之物而誅無罪之臣,不察之患也。且人所急無如其身,不能自使其無死,安能使王長生哉?

鄭人有相與爭年者。其一人曰:“我與黃帝之兄同年。”訟此而不決,以後息者為勝耳。

客有為周君畫莢者,三年而成。君觀之,與髹莢者同狀。周君大怒。畫莢者曰:“築十版之牆,鑿八尺之牖,而以日始出時加之其上而觀。”周君為之,望見其狀,盡成龍蛇禽獸車馬,萬物之狀備具。周君大悅。此莢之功非不微難也,然其用與素髹莢同。

客有為齊王畫者,齊王問曰:“畫孰最難者?”曰:“犬馬難。”“孰易者?”曰:“鬼魅最易。”夫犬馬,人所知也,旦暮罄於前,不可類之,故難。鬼神,無形者,不罄於前,故易之也。

齊有居士田仲者,宋人屈谷見之,曰:“谷聞先生之義,不恃仰人而食。今谷有樹瓠之道,堅如石厚而無竅,獻之。”仲曰:“夫瓠所貴者,謂其可以盛也。今厚而無竅,則不可剖以盛物;而任重如堅石,則不可以剖而以斟。吾無以瓠為也。”曰:“然,谷將以欲棄之。”今田仲不恃仰人而食,亦無益人之國,亦堅瓠之類也。

虞慶為屋,謂匠人曰:“屋太尊。”匠人對曰:“此新屋也,塗濡而椽生。”虞慶曰:“不然。夫濡塗重,而生椽撓,以撓椽任重塗,此宜卑。更日久,則塗乾而椽燥。塗乾則輕,椽燥則直,椽任輕塗,此益尊。”匠人詘,為之而屋壞。

一曰:虞慶將為屋,匠人曰:“材生而塗濡。夫材生則撓塗濡則重,以撓任重,今雖成,久必壞。”虞慶曰:“材幹則直,塗乾則輕。今誠得乾,日以輕直,雖久,必不壞。”匠人詘,作之成,有間,屋果壞。

范且曰:“弓之折必於其盡也,不於其始也。夫工人張弓也,伏檠三旬而蹈弦,一日犯機,是節之其始而暴之其盡也,焉得無折?且張弓不然:伏檠一日而蹈弦,三旬而犯機,是暴之其始而節之其盡也。”工人窮也,為之,弓折。

范且、虞慶之言,皆文辯辭勝而反事之情。人主說而不禁,此所以敗也。夫不謀治強之功,而艷乎辯說文麗之聲,是卻有術之士而任“壞屋”“折弓”也。故人主之於國事也,皆不達乎工匠之構屋張弓也。然則士窮乎范旦、虞慶者:為虛辭,其無用而勝;實事,其無易而窮也。人主多無用之辯,而少無易之言,此所以亂也。今世之為范且、虞慶者不輟,而人主說之不止,是貴“敗”“折”之類而以知術之人為工匠也。不得施其技巧,故屋壞弓折;知治之人不得行其方術,故國亂而主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