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一百○四回 醉金剛小鰍生大浪 痴公子余痛觸前情


賈政然後回家,眾子侄等都迎接上來。賈政迎著,請賈母的安,然後眾子侄俱請了賈政的安,一同進府。王夫人等已到了榮禧堂迎接。賈政先到了賈母那裡拜見了,陳述些違別的話。賈母問探春訊息。賈政將許嫁探春的事都稟明了,還說:“兒子起身急促,難過重陽,雖沒有親見,聽見那邊親家的人來說的極好。親家老爺太太都說請老太太的安;還說今冬明春大約還可調進京來,這便好了。如今聞得海疆有事,只怕那時還不能調。”賈母始則因賈政降調回來,知探春遠在他鄉,一無親故,心下不悅。後聽賈政將官事說明,探春安好,也便轉悲為喜,便笑著叫賈政出去。然後弟兄相見,眾子侄拜見,定了明日清晨拜祠堂。
賈政回到自己屋內,王夫人等見過,寶玉賈璉替另拜見。賈政見了寶玉果然比起身之時臉面豐滿,倒覺安靜,並不知他心裡糊塗,所以心甚喜歡,不以降調為念,心想“幸虧老太太辦理的好。”又見寶釵沈厚更勝先時,蘭兒文雅俊秀,便喜形於色。獨見環兒仍是先前,究不甚鍾愛。歇息了半天,忽然想起“為何今日短了一人?”王夫人知是想著黛玉。前因家書未報,今日又初到家,正是喜歡,不便直告,只說是病著。豈知寶玉心裡已如刀絞,因父親到家,只得把持心伺候。王夫人家筳接風,子孫敬酒。風姐雖是侄媳,現辦家事,也隨了寶釵等遞酒。賈政便叫:“遞了一巡酒都歇息去罷。”命眾家人不必伺候,待明早拜過宗祠,然後進見。分派已定,賈政與王夫人說些別後的話,余者王夫人都不敢言。倒是賈政先提王子騰的事來,王夫人也不敢悲戚。賈政又說蟠兒的事,王夫人只說他是自作自受,趁便也將黛玉已死的話告訴。賈政反嚇了一驚,不覺掉下淚來,連聲嘆息。王夫人也掌不住,也哭了。旁邊彩雲等即忙拉衣,王夫人止住,重又說些喜歡的話,便安寢了。
次日一早,至宗祠行禮,眾子侄都隨往。賈政便在祠旁廂房坐下,叫了賈珍賈璉過來,問起家中事務,賈珍揀可說的說了。賈政又道:“我初回家,也不便來細細查問。只是聽見外頭說起你家裡更不比往前,諸事要謹慎才好。你年紀不小了,孩子們該管教管教,別叫他們在外頭得罪人。璉兒也該聽聽。不是才回家便說你們,因我有所聞,所以才說的,你們更該小心些。”賈珍等臉漲得通紅的,也只答應個“是”字,不敢說什麼。賈政也就罷了。回歸西府,眾家人磕頭畢,仍復進內,眾女僕行禮,不必多贅。
只說寶玉因昨賈政問起黛玉,王夫人答以有病,他便暗裡傷心。直待賈政命他回去,一路上已滴了好些眼淚。回到房中,見寶釵和襲人等說話,他便獨坐外間納悶。寶釵叫襲人送過茶去,知他必是怕老爺查問工課,所以如此,只得過來安慰。寶玉便藉此說:“你們今夜先睡一回,我要定定神。這時更不如從前,三言可忘兩語,老爺瞧了不好。你們睡罷,叫襲人陪著我。”寶釵聽去有理,便自己到房先睡。
寶玉輕輕的叫襲人坐著,央他把紫鵑叫來,有話問他。“但是紫鵑見了我,臉上嘴裡總有氣似的,須得你去解釋開了他來才好。”襲人道:“你說要定神,我倒喜歡,怎么又定到這上頭了?有話你明兒問不得!”寶玉道:“我就是今晚得閒,明日倘或老爺叫乾什麼便沒空兒。好姐姐,你快去叫他來。”襲人道:“他不是二奶奶叫是不來的。”寶玉道:“我所以央你去說明白了才好。”襲人道:“叫我說什麼?”寶玉道:“你還不知道我的心也不知道他的心么?都為的是林姑娘。你說我並不是負心的,我如今叫你們弄成了一個負心人了!”說著這話便瞧瞧裡頭,用手一指說:“他是我本不願意的,都是老太太他們捉弄的,好端端把一個林妹妹弄死了。就是他死,也該叫我見見,說個明白,他自己死了也不怨我。你是聽見三姑娘他們說的,臨死恨怨我。那紫鵑為他姑娘,也恨得我了不得。你想我是無情的人么?晴雯到底是個丫頭,也沒有什麼大好處,他死了,我老實告訴你罷,我還做個祭文去祭他。那時林姑娘還親眼見的。如今林姑娘死了,莫非倒不如晴雯么,死了連祭都不能祭一祭。林姑娘死了還有知的,他想起來不要更怨我么!”襲人道:“你要祭便祭去,要我們做什麼?”寶玉道:“我自從好了起來就想要做一道祭文的,不知道我如今一點靈機都沒有了。若祭別人,胡亂卻使得;若是他斷斷俗俚不得一點兒的。所以叫紫鵑來問,他姑娘這條心他們打從那樣上看出來的。我沒病的頭裡還想得出來,一病以後都不記得。你說林姑娘已經好了,怎么忽然死的?他好的時候我不去,他怎么說?我病時候他不來,他也怎么說?所以有他的東西,我誆了過來,你二奶奶總不叫我動,不知什麼意思。”襲人道:“二奶奶惟恐你傷心罷了,還有什麼!”寶玉道:“我不信。既是他這么念我,為什麼臨死把詩稿燒了,不留給我作個紀念?又聽見說天上有音樂響,必是他成了神或是登了仙去。我雖見過了棺材,倒底不知道棺材裡有他沒有。”襲人道:“你這話益發糊塗了,怎么一個人不死就擱上一個空棺材當死了人呢。”寶玉道:“不是嗄!大凡成仙的人,或是肉身去的,或是脫胎去的。好姐姐姐,你倒底叫了紫鵑來。”襲人道:“如今等我細細的說明了你的心,他若肯來還好,若不肯來,還得費多少話。就是來了,見你也不肯細說。據我主意,明後日等二奶奶上去了,我慢慢的問他,或者倒可仔細。遇著閒空兒我再慢慢的告訴你。”寶玉道:“你說得也是。你不知道我心裡的著急。”正說著,麝月出來說:“二奶奶說,天已四更了,請二爺進去睡罷。襲人姐姐必是說高了興了,忘了時候兒了。”襲人聽道:“可不是,該睡了,有話明兒再說罷。”寶玉無奈,只得含愁進去,又向襲人耳邊道:“明兒不要忘了。”襲人笑說:“知道了。”麝月笑道:“你們兩個又鬧鬼了。何不和二奶奶說了,就到襲人那邊睡去,由著你們說一夜,我們也不管。”寶玉擺手道:“不用言語。”襲人恨道:“小蹄子,你又嚼舌根,看我明兒撕你!”迴轉頭來對寶玉道:“這不是二爺鬧的,說了四更的話,總沒有說到這裡。”一面說,一面送寶玉進屋,各人散去。
那夜寶玉無眠,到了明日,還思這事。只聞得外頭傳進話來說:“眾親朋因老爺回家,都要送戲接風。老爺再四推辭,說:‘唱戲不必,竟在家裡備了水酒,倒請親朋過來大家談談。’於是定了後兒擺席請人,所以進來告訴。”不知所請何人,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