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一百○六回 王熙鳳致禍抱羞慚 賈太君禱天消禍患


那時天已點燈時候,賈政進去請賈母的安,見賈母略略好些。回到自己房中,埋怨賈璉夫婦不知好歹,如今鬧出放賬取利的事情,大家不好。方見鳳姐所為,心裡很不受用。鳳姐現在病重,知他所有什物盡被抄搶一光,心內鬱結,一時未便埋怨,暫且隱忍不言。一夜無話。次早賈政進內謝恩,併到北靜王府西平王府兩處叩謝,求兩位王爺照應他哥哥侄兒。兩位應許。賈政又在同寅相好處托情。
且說賈璉打聽得父兄之事不很妥,無法可施,只得回到家中。平兒守著鳳姐哭泣,秋桐在耳房中抱怨鳳姐。賈璉走近旁邊,見鳳姐奄奄一息,就有多少怨言,一時也說不出來。平兒哭道:“如今事已如此,東西已去不能復來。奶奶這樣,還得再請個大夫調治調治才好。”賈璉啐道:“我的性命還不保,我還管他么!”鳳姐聽見,睜眼一瞧,雖不言語,那眼淚流個不盡,見賈璉出去,便與平兒道:“你別不達事務了,到了這樣田地,你還顧我做什麼。我巴不得今兒就死才好。只要你能夠眼裡有我,我死之後,你扶養大了巧姐兒,我在陰司里也感激你的。”平兒聽了,放聲大哭。鳳姐道:“你也是聰明人。他們雖沒有來說我,他必抱怨我。雖說事是外頭鬧的,我若不貪財,如今也沒有我的事,不但是枉費心計,掙了一輩子的強,如今落在人後頭。我只恨用人不當,恍惚聽得那邊珍大爺的事說是強占良民妻子為妾,不從逼死,有個姓張的在裡頭,你想想還有誰,若是這件事審出來,咱們二爺是脫不了的,我那時怎樣見人。我要即時就死,又耽不起吞金服毒的。你到還要請大夫,可不是你為顧我反倒害了我了么。”平兒愈聽愈慘,想來實在難處,恐鳳姐自尋短見,只得緊緊守著。
幸賈母不知底細,因近日身子好些,又見賈政無事,寶玉寶釵在旁天天不離左右,略覺放心。素來最疼鳳姐,便叫鴛鴦“將我體己東西拿些給鳳丫頭,再拿些銀錢交給平兒,好好的伏侍好了鳳丫頭,我再慢慢的分派。”又命王夫人照看了邢夫人。又加了寧國府第入官,所有財產房地等並家奴等俱造冊收盡,這裡賈母命人將車接了尤氏婆媳等過來。可憐赫赫寧府只剩得他們婆媳兩個並佩鳳偕鸞二人,連一個下人沒有。賈母指出房子一所居住,就在惜春所住的間壁。又派了婆子四人丫頭兩個伏侍。一應飯食起居在大廚房內分送,衣裙什物又是賈母送去,零星需用亦在帳房內開銷,俱照榮府每人月例之數。那賈赦賈珍賈蓉在錦衣府使用,帳房內實在無項可支。如今鳳姐一無所有,賈璉況又多債務滿身,賈政不知家務,只說已經托人,自有照應。賈璉無計可施,想到那親戚裡頭薛姨媽家已敗,王子騰已死,余者親戚雖有,俱是不能照應,只得暗暗差人下屯將地畝暫賣了數千金作為監中使費。賈璉如此一行,那些家奴見主家勢敗,也便趁此弄鬼,並將東莊租稅也就指名借用些。此是後話,暫且不提。
且說賈母見祖宗世職革去,現在子孫在監質審,邢夫人尤氏等日夜啼哭,鳳姐病在垂危,雖有寶玉寶釵在側,只可解勸,不能分憂,所以日夜不寧,思前想後,眼淚不乾。一日傍晚,叫寶玉回去,自己紥掙坐起,叫鴛鴦等各處佛堂上香,又命自己院內焚起斗香,用拐拄著出到院中。琥珀知是老太太拜佛,鋪下大紅短氈拜墊。賈母上香跪下磕了好些頭,念了一回佛,含淚祝告天地道:“皇天菩薩在上,我賈門史氏,虔誠禱告,求菩薩慈悲。我賈門數世以來,不敢行兇霸道。我幫夫助子,雖不能為善,亦不敢作惡。必是後輩兒孫驕侈暴佚,暴殄天物,以致合府抄檢。現在兒孫監禁,自然凶多吉少,皆由我一人罪孽,不教兒孫,所以至此。我今即求皇天保佑:在監逢凶化吉,有病的早早安身。總有合家罪孽,情願一人承當,只求饒恕兒孫。若皇天見憐,念我虔誠,早早賜我一死,寬免兒孫之罪。”默默說到此,不禁傷心,嗚嗚咽咽的哭泣起來。鴛鴦珍珠一面解勸,一面扶進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