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四十七回 呆霸王調情遭苦打 冷郎君懼禍走他鄉


寶玉便拉了柳湘蓮到廳側小書房中坐下,問他這幾日可到秦鐘的墳上去了。湘蓮道:“怎么不去?前日我們幾個人放鷹去,離他墳上還有二里。我想今年夏天的雨水勤,恐怕他的墳站不住。我背著眾人,走去瞧了一瞧,果然又動了一點子。回家來就便弄了幾百錢,第三日一早出去,雇了兩個人收拾好了。”寶玉道:“怪道呢,上月我們大觀園的池子裡頭結了蓮蓬,我摘了十個,叫茗煙出去到墳上供他去,回來我也問他可被雨沖壞了沒有。他說不但不沖,且比上回又新了些。我想著,不過是這幾個朋友新築了。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裡,一點兒做不得主,行動就有人知道,不是這個攔就是那個勸的,能說不能行。雖然有錢,又不由我使。”湘蓮道:“這個事也用不著你操心,外頭有我,你只心裡有了就是。眼前十月初一,我已經打點下上墳的花消。你知道我一貧如洗,家裡是沒的積聚,縱有幾個錢來,隨手就光的,不如趁空兒留下這一分,省得到了跟前紥煞手。”寶玉道:“我也正為這個要打發茗煙找你,你又不大在家,知道你天天萍蹤浪跡,沒個一定的去處。”湘蓮道:“這也不用找我。這個事不過各盡其道。眼前我還要出門去走走,外頭逛個三年五載再回來。”寶玉聽了,忙問道:“這是為何?”柳湘蓮冷笑道:“你不知道我的心事,等到跟前你自然知道。我如今要別過了。”寶玉道:“好容易會著,晚上同散豈不好?”湘蓮道:“你那令姨表兄還是那樣,再坐著未免有事,不如我迴避了倒好。”寶玉想了一想,道:“既是這樣,倒是迴避他為是。只是你要果真遠行,必須先告訴我一聲,千萬別悄悄的去了。”說著便滴下淚來。柳湘蓮道:“自然要辭的。你只別和別人說就是。”說著便站起來要走,又道:“你們進去,不必送我。”
一面說,一面出了書房。剛至大門前,早遇見薛蟠在那裡亂嚷亂叫說:“誰放了小柳兒走了!”柳湘蓮聽了,火星亂迸,恨不得一拳打死,復思酒後揮拳,又礙著賴尚榮的臉面,只得忍了又忍。薛蟠忽見他走出來,如得了珍寶,忙趔趄著上來一把拉住,笑道:“我的兄弟,你往那裡去了?”湘蓮道:“走走就來。”薛蟠笑道:“好兄弟,你一去都沒興了,好歹坐一坐,你就疼我了。憑你有什麼要緊的事,交給哥,你只別忙,有你這個哥,你要做官發財都容易。”湘蓮見他如此不堪,心中又恨又愧,早生一計,便拉他到避人之處,笑道:“你真心和我好,假心和我好呢?”薛蟠聽這話,喜的心癢難撓,乜斜著眼忙笑道:“好兄弟,你怎么問起我這話來?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湘蓮道:“既如此,這裡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隨後出來,跟到我下處,咱們替另喝一夜酒。我那裡還有兩個絕好的孩子,從沒出門。你可連一個跟的人也不用帶,到了那裡,伏侍的人都是現成的。”薛蟠聽如此說,喜得酒醒了一半,說:“果然如此?”湘蓮道:“如何!人拿真心待你,你倒不信了!”薛蟠忙笑道:“我又不是呆子,怎么有個不信的呢!既如此,我又不認得,你先去了,我在那裡找你?”湘蓮道:“我這下處在北門外頭,你可捨得家,城外住一夜去?”薛蟠笑道:“有了你,我還要家作什麼!”湘蓮道:“既如此,我在北門外頭橋上等你。咱們席上且吃酒去。你看我走了之後你再走,他們就不留心了。”薛蟠聽了,連忙答應。於是二人復又入席,飲了一回。那薛蟠難熬,只拿眼看湘蓮,心內越想越樂,左一壺右一壺,並不用人讓,自己便吃了又吃,不覺酒已八九分了。
湘蓮便起身出來瞅人不防去了,至門外,命小廝杏奴:“先家去罷,我到城外就來。”說畢,已跨馬直出北門,橋上等候薛蟠。沒頓飯時工夫,只見薛蟠騎著一匹大馬,遠遠的趕了來,張著嘴,瞪著眼,頭似撥浪鼓一般不住往左右亂瞧,及至從湘蓮馬前過去,只顧望遠處瞧,不曾留心近處,反踩過去了。湘蓮又是笑,又是恨,便也撒馬隨後趕來。薛蟠往前看時,漸漸人煙稀少,便又圈馬回來再找,不想一回頭見了湘蓮,如獲奇珍,忙笑道:“我說你是個再不失信的。”湘蓮笑道:“快往前走,仔細人看見跟了來,就不便了。”說著,先就撒馬前去,薛蟠也緊緊的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