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八十回 美香菱屈受貪夫棒 王道士胡謅妒婦方


自此以後,香菱果跟隨寶釵去了,把前面路徑竟一心斷絕。雖然如此,終不免對月傷悲,挑燈自嘆。本來怯弱,雖在薛蟠房中幾年,皆由血分中有病,是以並無胎孕。今復加以氣怒傷感,內外折挫不堪,竟釀成乾血之症,日漸羸瘦作燒,飲食懶進,請醫診視服藥亦不效驗。那時金桂又吵鬧了數次,氣的薛姨媽母女惟暗自垂淚,怨命而已。薛蟠雖曾仗著酒膽挺撞過兩三次,持棍欲打,那金桂便遞與他身子隨意叫打;這裡持刀欲殺時,便伸與他脖項。薛蟠也實不能下手,只得亂鬧了一陣罷了。如今習慣成自然,反使金桂越髮長了威風,薛蟠越發軟了氣骨。雖是香菱猶在,卻亦如不在的一般,雖不能十分暢快,就不覺的礙眼了,且姑置不究。如此又漸次尋趁寶蟾。寶蟾卻不比香菱的情性,最是個烈火乾柴,既和薛蟠情投意合,便把金桂忘在腦後。近見金桂又作踐他,他便不肯服低容讓半點。先是一衝一撞的拌嘴,後來金桂氣急了,甚至於罵,再至於打。他雖不敢還言還手,便大撒潑性,拾頭打滾,尋死覓活,晝則刀剪,夜則繩索,無所不鬧。薛蟠此時一身難以兩顧,惟徘徊觀望於二者之間,十分鬧的無法,便出門躲在外廂。金桂不發作性氣,有時歡喜,便糾聚人來斗紙牌,擲骰子作樂。又生平最喜啃骨頭,每日務要殺雞鴨,將肉賞人吃,只單以油炸焦骨頭下酒。吃的不奈煩或動了氣,便肆行海罵,說:“有別的忘八粉頭樂的,我為什麼不樂!”薛家母女總不去理他。薛蟠亦無別法,惟日夜悔恨不該娶這攪家星罷了,都是一時沒了主意。於是寧榮二宅之人,上上下下,無有不知,無有不嘆者。
此時寶玉已過了百日,出門行走。亦曾過來見過金桂,“舉止形容也不怪厲,一般是鮮花嫩柳,與眾姊妹不差上下的人,焉得這等樣情性,可為奇之至極。”因此心下納悶。這日與王夫人請安去,又正遇見迎春奶娘來家請安,說起孫紹祖甚屬不端,“姑娘惟有背地裡淌眼抹淚的,只要接了來家散誕兩日。”王夫人因說:“我正要這兩日接他去,只因七事八事的都不遂心,所以就忘了。前兒寶玉去了,回來也曾說過的。明日是個好日子,就接去。”正說著,賈母打發人來找寶玉,說:“明兒一早往天齊廟還願。”寶玉如今巴不得各處去逛逛,聽見如此,喜的一夜不曾合眼,盼明不明的。
次日一早,梳洗穿帶已畢,隨了兩三個老嬤嬤坐車出西城門外天齊廟來燒香還願。這廟裡已是昨日預備停妥的。寶玉天生性怯,不敢近猙獰神鬼之像。這天齊廟本系前朝所修,極其宏壯。如今年深歲久,又極其荒涼。裡面泥胎塑像皆極其兇惡,是以忙忙的焚過紙馬錢糧,便退至道院歇息。一時吃過飯,眾嬤嬤和李貴等人圍隨寶玉到處散誕頑耍了一回。寶玉睏倦,復回至靜室安歇。眾嬤嬤生恐他睡著了,便請當家的老王道士來陪他說話兒。這老王道士專意在江湖上賣藥,弄些海上方治人射利,這廟外現掛著招牌,丸散膏丹,色色俱備,亦長在寧榮兩宅走動熟慣,都與他起了個渾號,喚他作“王一貼”,言他的膏藥靈驗,只一貼百病皆除之意。當下王一貼進來,寶玉正歪在炕上想睡,李貴等正說“哥兒別睡著了”,廝混著。看見王一貼進來,都笑道:“來的好,來的好。王師父,你極會說古記的,說一個與我們小爺聽聽。”王一貼笑道:“正是呢。哥兒別睡,仔細肚裡麵筋作怪。”說著,滿屋裡人都笑了。寶玉也笑著起身整衣。王一貼喝命徒弟們快泡好釅茶來。茗煙道:“我們爺不吃你的茶,連這屋裡坐著還嫌膏藥氣息呢。”王一貼笑道:“沒當家花花的,膏藥從不拿進這屋裡來的。知道哥兒今日必來,頭三五天就拿香熏了又熏的。”寶玉道:“可是呢,天天只聽見你的膏藥好,到底治什麼病?”王一貼道:“哥兒若問我的膏藥,說來話長,其中細理,一言難盡。共藥一百二十味,君臣相際,賓客得宜,溫涼兼用,貴賤殊方。內則調元補氣,開胃口,養榮衛,寧神安志,去寒去暑,化食化痰,外則和血脈,舒筋絡,出死肌,生新肉,去風散毒。其效如神,貼過的便知。”寶玉道:“我不信一張膏藥就治這些病。我且問你,倒有一種病可也貼的好么?”王一貼道:“百病千災,無不立效。若不見效,哥兒只管揪著鬍子打我這老臉,拆我這廟何如?只說出病源來。”寶玉笑道:“你猜,若你猜的著,便貼的好了。”王一貼聽了,尋思一會,笑道:“這倒難猜,只怕膏藥有些不靈了。”寶玉命李貴等:“你們且出去散散。這屋裡人多,越發蒸臭了。”李貴等聽說,且都出去自便,只留下茗煙一人。這茗煙手內點著一枝夢甜香,寶玉命他坐在身旁,卻倚在他身上。王一貼心有所動,便笑嘻嘻走近前來,悄悄的說道:“我可猜著了。想是哥兒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要滋助的藥,可是不是?”話猶未完,茗煙先喝道:“該死,打嘴!”寶玉猶未解,忙問:“他說什麼?”茗煙道:“信他胡說。”唬的王一貼不敢再問,只說:“哥兒明說了罷。”寶玉道:“我問你,可有貼女人的妒病方子沒有?”王一貼聽說,拍手笑道:“這可罷了。不但說沒有方子,就是聽也沒有聽見過。”寶玉笑道:“這樣還算不得什麼。”王一貼又忙道:“貼妒的膏藥倒沒經過,倒有一種湯藥或者可醫,只是慢些兒,不能立竿見影的效驗。”寶玉道:“什麼湯藥,怎么吃法?”王一貼道:“這叫做‘療妒湯’:用極好的秋梨一個,二錢冰糖,一錢陳皮,水三碗,梨熟為度,每日清早吃這么一個梨,吃來吃去就好了。”寶玉道:“這也不值什麼,只怕未必見效。”王一貼道:“一劑不效吃十劑,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橫豎這三味藥都是潤肺開胃不傷人的,甜絲絲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過一百歲,人橫豎是要死的,死了還妒什麼!那時就見效了。”說著,寶玉茗煙都大笑不止,罵“油嘴的牛頭”。王一貼笑道:“不過是閒著解午盹罷了,有什麼關係。說笑了你們就值錢。實告你們說,連膏藥也是假的。我有真藥,我還吃了作神仙呢。有真的,跑到這裡來混?”正說著,吉時已到,請寶玉出去焚化錢糧散福。功課完畢,方進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