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九十一回 縱淫心寶蟾工設計 布疑陣寶玉妄談禪


那時薛蝌又有信回來,薛姨媽看了,怕寶釵耽憂,也不叫他知道。自己來求王夫人,並述了一會子寶釵的病。薛姨媽去後,王夫人又求賈政。賈政道:“此事上頭可托,底下難托,必須打點才好。”王夫人又提起寶釵的事來,因說道:“這孩子也苦了。既是我家的人了,也該早些娶了過來才是,別叫他糟踏壞了身子。”賈政道:“我也是這么想。但是他家亂忙,況且如今到了冬底,已經年近歲逼,不無各自要料理些家務。今冬且放了定,明春再過禮,過了老太太的生日,就定日子娶。你把這番話先告訴薛姨太太。”王夫人答應了。
到了明日,王夫人將賈政的話向薛姨媽述了。薛姨媽想著也是。到了飯後,王夫人陪著來到賈母房中,大家讓了坐。賈母道:“姨太太才過來?”薛姨媽道:“還是昨兒過來的。因為晚了,沒得過來給老太太請安。”王夫人便把賈政昨夜所說的話向賈母述了一遍,賈母甚喜。說著,寶玉進來了。賈母便問道:“吃了飯了沒有?”寶玉道:“才打學房裡回來,吃了要往學房裡去,先見見老太太。又聽見說姨媽來了,過來給姨媽請請安。”因問:“寶姐姐可大好了?”薛姨媽笑道:“好了。”原來方才大家正說著,見寶玉進來,都煞住了。寶玉坐了坐,見薛姨媽情形不似從前親熱,“雖是此刻沒有心情,也不犯大家都不言語。”滿腹猜疑,自往學中去了。
晚間回來,都見過了,便往瀟湘館來。掀簾進去,紫鵑接著,見裡間屋內無人,寶玉道:“姑娘那裡去了?”紫鵑道:“上屋裡去了。知道姨太太過來,姑娘請安去了。二爺沒有到上屋裡去么?”寶玉道:“我去了來的,沒有見你姑娘。”紫鵑道:“這也奇了。”寶玉問:“姑娘到底那裡去了?”紫鵑道:“不定。”寶玉往外便走。剛出屋門,只見黛玉帶著雪雁,冉冉而來。寶玉道:“妹妹回來了。”縮身退步進來。
黛玉進來,走入裡間屋內,便請寶玉裡頭坐。紫鵑拿了一件外罩換上,然後坐下,問道:“你上去看見姨媽沒有?”寶玉道:“見過了。”黛玉道:“姨媽說起我沒有?”寶玉道:“不但沒有說起你,連見了我也不像先時親熱。今日我問起寶姐姐病來,他不過笑了一笑,並不答言。難道怪我這兩天沒有去瞧他么。”黛玉笑了一笑道:“你去瞧過沒有?”寶玉道:“頭幾天不知道;這兩天知道了,也沒有去。”黛玉道:“可不是。”寶玉道:“老太太不叫我去,太太也不叫我去,老爺又不叫我去,我如何敢去。若是像從前這扇小門走得通的時候,要我一天瞧他十趟也不難。如今把門堵了,要打前頭過去,自然不便了。”黛玉道:“他那裡知道這個原故。”寶玉道:“寶姐姐為人是最體諒我的。”黛玉道:“你不要自己打錯了主意。若論寶姐姐,更不體諒,又不是姨媽病,是寶姐姐病。向來在園中,做詩賞花飲酒,何等熱鬧,如今隔開了,你看見他家裡有事了,他病到那步田地,你像沒事人一般,他怎么不惱呢。”寶玉道:“這樣難道寶姐姐便不和我好了不成?”黛玉道:“他和你好不好我卻不知,我也不過是照理而論。”寶玉聽了,瞪著眼呆了半晌。黛玉看見寶玉這樣光景,也不睬他,只是自己叫人添了香,又翻出書來細看了一會。只見寶玉把眉一皺,把腳一跺道:“我想這個人生他做什麼!天地間沒有了我,倒也乾淨!”黛玉道:“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無數的煩惱生出來,恐怖,顛倒,夢想,更有許多纏礙。--才剛我說的都是頑話,你不過是看見姨媽沒精打彩,如何便疑到寶姐姐身上去?姨媽過來原為他的官司事情心緒不寧,那裡還來應酬你?都是你自己心上胡思亂想,鑽入魔道里去了。”寶玉豁然開朗,笑道:“很是,很是。你的性靈比我竟強遠了,怨不得前年我生氣的時候,你和我說過幾句禪語,我實在對不上來。我雖丈六金身,還借你一莖所化。”黛玉乘此機會說道:“我便問你一句話,你如何回答?”寶玉盤著腿,合著手,閉著眼,噓著嘴道:“講來。”黛玉道:“寶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樣?寶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樣?寶姐姐前兒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樣?今兒和你好,後來不和你好你怎么樣?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樣?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樣?”寶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寶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寶玉道:“禪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風舞鷓鴣。”黛玉道:“禪門第一戒是不打誑語的。”寶玉道:“有如三寶。”黛玉低頭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