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十七卷 鈍秀才一朝交泰


房花燭夜,必須金榜掛名時。馬給事見他立志高明,也不相強,所以年過二十,尚未完娶。
時值鄉試之年,忽一日,黃勝、顧樣邀馬德稱向書鋪中去買書。見書鋪隔壁有個算命店,牌上寫道:“要知命好醜,只間張鐵口!”馬德稱道:“此人名為‘鐵口’,必肯直言。”買完了書,就過間壁,與那張先生拱手道:“學生賤造,求教!”先生間了八字,將五行生剋之數,五星虛實之理,推算了一回。說道:“尊官若下見怪,小於方敢直言。”馬德稱道:“君予間災下間福,何須隱諱!”黃勝、顧祥兩個在傍,只怕那先生下知好歹,說出話來衝撞了公子。黃勝便道:“先生仔細看看,不要輕談!”顧祥道:“此位是本縣大名士,你只看他今科發解,還是發魁?”先生道:“小子只據理直講,不知準否?貴造‘偏才歸祿’,父主崢嶸,論理必生於貴宦之家。”黃顧二人扣乎大笑道:“這就準了。”先生道:“五墾中‘命纏奎壁’,文章冠世。”二人又大笑道:“好先生,算得準,算得準!”先生道:“只嫌二十二歲交這運下好,官煞重重,為禍下小。不但破家,亦防傷命。若過得二十一歲,後來到有五十年朵華。只怕一丈闊的水缺,雙腳跳不過去。”黃勝就罵起米道:“放屁,那有這話!”顧祥伸出拳來道:“勻”這廝,打歪他的鐵哈。”馬德稱雙手攔住道:“命之理微,只說他算不準就罷了,何須計較。”黃顧二人,口中還不乾淨,卻得馬德稱抵死勸回。那先生只求無事,也不想算命錢了。止是:阿諫人人喜,直言個個嫌。
那時連馬德稱也只道自家唾手功名,雖不深怪那先生,卻也不信。誰知三場得意,榜上無名。自十五歲進場,到今二十一歲,三科不中。若淪年紀還不多,只為進場屢次了,反覺不利。又過一年,剛剛二十二歲。馬給事一個門生,又參了王振一本。王振疑心座主指使而然,再理前仇,密唆朝中心腹,尋馬萬群當初做有司時罪過,坐贓萬兩,著本處撫按迫解。馬萬群本是個清官,聞知此信,一口氣得病數日身死。馬德稱哀戚盡禮,此心無窮。卻被有司逢迎上意,逼要萬兩贓銀交納。此時只得變賣家產,但是有稅契可查者,有司逕自估價官賣。只有續置一個小小日莊,未曾起稅、官府不知。馬德稱恃顧祥平昔至交,只說顧家產業,央他暫時承認。又有古董書籍等項,約數百金,寄與黃勝家去訖。卻說有司官將馬給事家房產田業盡數變賣,未足其數,兀白吹毛求疵不已。馬德稱扶樞在墳堂屋內暫住,忽一日,顧祥遣人來言,府上餘下田莊,官府已知,瞞不得了,馬德稱無可奈何,只得入官。後來聞得反是顧祥舉首,一則恐後連累,二者博有司的笑臉。德稱知人情好險,付之一笑。過廠歲余,馬德稱在黃勝家索取寄頓物件,連走數次,俱不相接,結未遣人送一封帖來。馬德稱拆開看時,沒有書柬,止封帳目一紙。內開某月某日某事用銀若干,某該合認,某該獨認。如此非一次,隨將古董書籍等項估計扣除,不還一件。德稱人怒,當了來人之面,將帳目扯碎,大罵一場:“這般狗邑之輩,再休相見!”從此親事亦下題起。黃勝巴不得杜絕馬家,正中其懷。正合著西漢馮公的四句,道是: 一貴一賤,交情乃見; 一死一生,乃見交情。
馬德稱在墳屋中守孝,弄得衣衫藍縷,口食不周。當初父親存日,也曾周濟過別人,今日自己遭困,卻誰人周濟我廣守墳的老王掉掇他把墳上樹木倒賣與人,德稱不肯。老王指著路上幾棵大柏樹道:“這樹不在泵傍,賣之元妨。”德稱依九,講定價錢,先倒一棵下來,中心都是蟲蛀空的,不值錢了。再倒一棵,亦復如此。德稱嘆道:“此乃命也!”就教住手。那兩棵樹只當燒柴,賣不多錢,不兩日用完了。身邊只剩得十二歲一個家生小廝,央老工作中,也賣與人,得銀五兩。這小廝過門之後,夜夜小遺起來,主人不要了,退還老王處,索取原價,德稱不得已,情厚減退了二兩身價賣了。好奇怪!第二遍去就不小遺了。這幾夜小遺,分明是打落德稱這二兩銀子,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