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唐書》卷七十一 列傳第二十一

○魏徵

魏徵,字玄成,鉅鹿曲城人也。父長賢,北齊屯留令。徵少孤貧,落拓有大志,不事生業,出家為道士。好讀書,多所通涉,見天下漸亂,尤屬意縱橫之說。大業末,武陽郡丞元寶藏舉兵以應李密,召徵使典書記。密每見寶藏之疏,未嘗不稱善,既聞徵所為,遽使召之。徵進十策以乾密,雖奇之而不能用。及王世充攻密於洛口,徵說密長史鄭頲曰:"魏公雖驟勝,而驍將銳卒死傷多矣;又軍無府庫,有功不賞。戰士心惰,此二者難以應敵。未若深溝高壘,曠日持久,不過旬月,敵人糧盡,可不戰而退,追而擊之,取勝之道。且東都食盡,世充計窮,意欲死戰,可謂窮寇難與爭鋒,請慎無與戰。"頲曰:"此老生之常談耳!"徵曰:"此乃奇謀深策,何謂常談?"因拂衣而去。及密敗,徵隨密來降,至京師,久不見知。自請安輯山東,乃授秘書丞,驅傳至黎陽。時徐世勣尚為李密擁眾,徵與世勣書曰:

自隋末亂離,群雄競逐,跨州連郡,不可勝數。魏公起自叛徒,奮臂大呼,四方回響,萬里風馳,雲合霧聚,眾數十萬。威之所被,將半天下,破世充於洛口,摧化及於黎山。方欲西蹈鹹陽,北凌玄闕,揚旌瀚海,飲馬渭川,翻以百勝之威,敗於奔亡之虜。固知神器之重,自有所歸,不可以力爭。是以魏公思皇天之乃睠,入函谷而不疑。公生於擾攘之時,感知己之遇。根本已拔,確乎不動,鳩合遺散,據守一隅。世充以乘勝餘勇,息其東略;建德因侮亡之勢,不敢南謀。公之英聲,足以振於今古。然誰無善始,終之慮難。去就之機,安危大節。若策名得地,則九族蔭其餘輝;委質非人,則一身不能自保。殷鑑不遠,公所聞見。孟賁猶豫,童子先之,知幾其神,不俟終日。今公處必爭之地,乘宜速之機,更事遲疑,坐觀成敗,恐凶狡之輩,先人生心,則公之事去矣。

世勣得書,遂定計遣使歸國,開倉運糧,以饋淮安王神通之軍。俄而建德悉眾南下,攻陷黎陽,獲徵,署為起居舍人。及建德就擒,與裴矩西入關。隱太子聞其名,引直洗馬,甚禮之。徵見太宗勳業日隆,每勸建成早為之所。及敗,太宗使召之,謂曰:"汝離間我兄弟,何也?"徵曰:"皇太子若從徵言,必無今日之禍。"太宗素器之,引為詹事主簿。及踐祚,擢拜諫議大夫,封鉅鹿縣男,使安輯河北,許以便宜從事。徵至磁州,遇前宮千牛李志安、齊王護軍李思行錮送詣京師。徵謂副使李桐客曰:"吾等受命之日,前宮、齊府左右,皆令赦原不問。今復送思行,此外誰不自疑?徒遣使往,彼必不信,此乃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且公家之利,知無不為,寧可慮身,不可廢國家大計。今若釋遣思行,不問其罪,則信義所感,無遠不臻。古者,大夫出疆,苟利社稷,專之可也。況今日之行,許以便宜從事,主上既以國士見待,安可不以國士報之乎?"即釋遣思行等,仍以啟聞,太宗甚悅。

太宗新即位,勵精政道,數引徵入臥內,訪以得失。徵雅有經國之才,性又抗直,無所屈撓。太宗與之言,未嘗不欣然納受。徵亦喜逢知己之主,思竭其用,知無不言。太宗嘗勞之曰:"卿所陳諫,前後二百餘事,非卿至誠奉國,何能若是?"其年,遷尚書左丞。或有言徵阿黨親戚者,帝使御史大夫溫彥博案驗無狀,彥博奏曰:"徵為人臣,須存形跡,不能遠避嫌疑,遂招此謗。雖情在無私,亦有可責。"帝令彥博讓徵,且曰:"自今後不得不存形跡。"他日,徵入奏曰:"臣聞君臣協契,義同一體。不存公道,唯事形跡,若君臣上下,同遵此路,則邦之興喪,或未可知。"帝瞿然改容曰:"吾已悔之。"徵再拜曰:"願陛下使臣為良臣,勿使臣為忠臣。"帝曰:"忠、良有異乎?"徵曰:"良臣,稷、契、咎陶是也。忠臣,龍逢、比干是也。良臣使身獲美名,君受顯號,子孫傳世,福祿無疆。忠臣身受誅夷,君陷大惡,家國並喪,空有其名。以此而言,相去遠矣。"帝深納其言,賜絹五百匹。貞觀三年,遷秘書監,參預朝政。徵以喪亂之後,典章紛雜,奏引學者校定四部書。數年之間,秘府圖籍,粲然畢備。時高昌王麴文泰將入朝,西域諸國鹹欲因文泰遣使貢獻,太宗令文泰使人厭怛紇乾往迎接之。徵諫曰:"中國始平,瘡痍未復,若微有勞役,則不自安。往年文泰入朝,所經州縣,猶不能供,況加於此輩。若任其商賈來往,邊人則獲其利;若為賓客,中國即受其弊矣。漢建武二十二年,天下已寧。西域請置都護、送侍子,光武不許,蓋不以蠻夷勞弊中國也。今若許十國入貢,其使不下千人,欲使緣邊諸州何以取濟?人心萬端,後雖悔之,恐無所及。"上善其議。時厭怛紇乾已發,遽追止之。後太宗幸九成宮,因有宮人還京,憩於湋川縣之官舍。俄又右僕射李靖、侍中王珪繼至,官屬移宮人於別所而舍靖等。太宗聞之,怒曰:"威福之柄,豈由靖等?何為禮靖而輕我宮人!"即令案驗湋川官屬及靖等。徵諫曰:"靖等,陛下心膂大臣;宮人,皇后掃除之隸。論其委付,事理不同。又靖等出外,官吏訪朝廷法式,歸來,陛下問人間疾苦。靖等自當與官吏相見,官吏亦不可不謁也。至於宮人,供食之外,不合參承。若以此罪責縣吏,恐不益德音,徒駭天下耳目。"帝曰:"公言是也。"乃釋官吏之罪,李靖等亦寢而不問。尋宴于丹霄樓,酒酣。太宗謂長孫無忌曰:"魏徵、王珪,昔在東宮,盡心所事,當時誠亦可惡。我能拔擢用之,以至今日,足為無愧古人。然徵每諫我不從,發言輒即不應,何也?"對曰:"臣以事有不可,所以陳論,若不從輒應,便恐此事即行。"帝曰:"但當時且應,更別陳論,豈不得耶?"徵曰:"昔舜誡群臣:'爾無面從,退有後言。'若臣面從陛下方始諫,此即'退有後言',豈是稷、契事堯、舜之意耶?"帝大笑曰:"人言魏徵舉動疏慢,我但覺嫵媚,適為此耳。"徵拜謝曰:"陛下導之使言,臣所以敢諫,若陛下不受臣諫,豈敢數犯龍鱗?"是月,長樂公主將出降,帝以皇后所生,敕有司資送倍於永嘉長公主。徵曰:"不可。昔漢明欲封其子,雲'我子豈與先帝子等?可半楚、淮陽。'前史以為美談。天子姊妹為長公主,子為公主,既加'長'字,即是有所尊崇。或可情有淺深,無容禮相逾越。"上然其言,入告長孫皇后,後遣使齎錢四十萬、絹四百匹,詣徵宅以賜之。尋進爵郡公。七年,代王珪為侍中,尚書省滯訟有不決者,詔徵評理之。徵性非習法,但存大體,以情處斷,無不悅服。初,有詔遣令狐德棻、岑文本撰《周史》,孔穎達、許敬宗撰《隋史》,姚思廉撰《梁》、《陳史》,李百藥撰《齊史》。徵受詔總加撰定,多所損益,薦在簡正。《隋史》序論,皆徵所作、《梁》、《陳》、《齊》各為總論,時稱良史。史成,加左光祿大夫,進封鄭國公,賜物二千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