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五代史》卷七十二(唐書) 列傳二十四

張承業,字繼元,本姓康,同州人。鹹通中,內常侍張泰畜為假子。光啟中,主郃陽軍事,賜紫,入為內供奉。武皇之討王行瑜,承業累奉使渭北,因留監武皇軍事,賊平,改酒坊使。三年,昭宗將幸太原,以承業與武皇善,用除為河東監軍,密令迎駕。既而昭宗幸華州,就加左監門衛將軍。駕在鳳翔,承業屢請出師晉、絳,以為岐人掎角。崔魏公之誅宦官也,武皇偽戮罪人首級以奉詔,匿承業於斛律寺,昭宗遇弒,乃復請為監軍。

夾城之役,遣承業求援於鳳翔。時河中阻絕,自離石渡河,春冰方泮,凌澌奔蹙,艤舟不得渡,因禱河神。是夜,夢神人謂曰:“子但渡,流冰無患。”既寤,津吏報曰:“河冰合矣。”凌晨,躡冰而濟,鏇踵冰解。使還,武皇病篤,啟手之夕,召承業屬之曰:“吾兒孤弱,群臣縱橫,後事公善籌之。”承業奉遺顧,爰立嗣王,平內難,策略居多。既終易月之制,即請出師救潞,破賊夾城。莊宗深感其意,兄事之,親幸承業私第,升堂拜母,賜遺優厚。時莊宗初行墨制,凡除拜之命,皆成於盧汝弼之手。汝弼既自為戶部侍郎,乃請與承業改官及開國邑,承業拒而不受。其後,但稱本朝舊官而已。

天祐中,幽州劉守光敗,其府掾馮道歸太原,承業闢為本院巡官。承業重其文章履行,甚見待遇。時有周元豹者,善人倫鑒,與道不合,謂承業曰:“馮生無前程,公不可過用。”管書記盧質聞之曰:“我曾見杜黃裳司空寫真圖,道之狀貌酷類焉,將來必副大用,元豹之言,不足信也。”承業薦為霸府從事焉。

柏鄉之役,王師既逼汴營,周德威慮其奔沖,堅請退舍。莊宗怒其懦,不聽,垂帳而寢,諸將不敢言事,鹹詣監軍請白。承業遽至牙門,褰帳而入,撫莊宗曰:“此非王安寢時,周德威老將,洞識兵勢,姑務萬全,言不可忽。”莊宗蹶然而興曰:“予方思之。”其夕,收軍保鄗邑。德威討劉守光,令承業往視賊勢,因請莊宗自行,果成大捷。承業感武皇厚遇,自莊宗在魏州垂十年,太原軍國政事,一委承業;而積聚庾帑,收兵市馬,招懷流散,勸課農桑,成是霸基者,承業之忠力也。

時貞簡太后,韓德妃、伊淑妃、諸宅王之貴,洎王之介弟在晉陽宮,或不以其道乾於承業,悉不聽,逾法禁者必懲,由是貴戚斂手,民俗丕變。或有中傷承業於莊宗者,言專弄威柄,廣納賂遺。莊宗歲時還晉陽宮省太后,須錢蒱博、給伶官,嘗置酒於泉府,莊宗酣飲,命興聖宮使李繼岌為承業起舞,既竟,承業出寶帶幣馬奉之。莊宗指錢積謂承業曰:“和哥無錢使,七哥與此一積,寶馬非殊惠也。”承業謝曰:“郎君哥勞,承業自出己俸錢。此錢是大王庫物,準擬支贍三軍,不敢以公物為私禮也。”莊宗不悅,使酒侵承業。承業曰:“臣老敕使。非為子孫之謀,惜錢為大王基業,王若自要散施,何妨老夫,不過財盡兵散,一事無成。”(案:《通鑑》作王自取用之,何問仆為!)莊宗怒,顧元行欽曰:“取劍來!”承業引莊宗衣,泣而言曰:“仆荷先王遺顧,誓為本朝誅汴賊,為王惜庫物,斬承業首,死亦無愧於先王,今日請死!”閻寶解承業手,令退。承業詬寶曰:“黨朱溫逆賊,未嘗有一言效忠,而敢依阿諂附。”揮拳踣之。太后聞莊宗酒失,急召入。莊宗性至孝,聞太后召,叩頭謝阿業曰:“吾杯酒之間,忤於七哥,太后必怪吾。七哥為痛飲兩卮分謗,可乎?”莊宗連飲四鍾,勸承業,竟不飲。莊宗歸宮,太后使人謂承業曰:“小兒忤特進,已笞矣,可歸第。”翌日,太后與莊宗俱幸其第,慰勞之。自是私謁幾絕。

十四年,承制授開府儀同三司、左衛上將軍、燕國公,固辭不受。是時,盧質在莊宗幕下,嗜酒輕傲,嘗呼莊宗諸弟為豚犬,莊宗深銜之。承業慮質被禍,因乘間謂莊宗曰:“盧質多行無禮,臣請為大王殺之,可乎?”莊宗曰:“予方招禮賢士,以開霸業,七哥何言之過也!”承業因聳立而言曰:“大王若能如此,何憂不得天下!”其後盧質雖成縱誕,莊宗終能容之,蓋承業為之藻藉也。

十八年,莊宗受諸道勸進,將纂帝位。承業以為晉王三代有功於國,先人怒朱氏弒逆,將復舊邦,讎既未平,不宜輕受推戴。方疾作,肩輿之鄴宮,見莊宗曰:“王父子血戰三十餘年,蓋言報國讎讎,復唐宗社。今元兇未滅,民賦已殫,而遽先大號,蠹耗財力,臣以為不可一也。臣自鹹通已來,伏事宮掖,每見國家冊命大禮,儀仗法物,百司庶務,經年草定,臨事猶有不可。王若化家為國,新立廟朝,不可乖於制度。制禮作樂,未見其人,臣以為不可二也。舉事量力而行,不可信於游譚也。”(《通鑑考異》引秦再思《洛中記異》云:承業諫帝曰:“大王何不待誅克梁孽,更平吳、蜀,俾天下一家,且先求唐氏子孫立之,後更以天下讓有功者,何人輒敢當之!讓一月即一月牢,讓一年即一年牢。設使高祖再生,太宗復出,又胡為哉!今大王一旦自立,頓失從前仗義征伐之旨,人情怠矣。老夫是閹官,不愛大王官職富貴,直以受先王付屬之重,欲為大王立萬年之基爾。”)莊宗曰:“奈諸將何?”承業知莊宗不從,因號泣而言之。十九年十一月二日,以疾卒於晉陽之第,時年七十七。貞簡太后聞喪,遽至其第盡哀,為之行服,如兒侄禮。同光初,贈左武衛上將軍,謚曰貞憲。(《五代史闕文》:莊宗將即位於魏州,承業自太原至,謂莊宗曰:“吾王世奉唐家,最為忠孝,自貞觀以來,王室有難,未嘗不從。所以老奴三十餘年為吾王捃拾財賦、召補軍馬者,誓滅逆賊朱溫,複本朝宗社耳。今河朔甫定,朱氏尚存,吾王遽即大位,可乎?”云云。莊宗曰:“奈諸將意何!”承業知不可諫止,乃慟哭曰:“諸侯血戰者,本為李家,今吾王自取之,誤老奴矣!”即歸太原,不食而死。臣謹按:《莊宗實錄》敘承業諫即位事甚詳,惟“吾王自取”之言不書,史官諱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