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宮夢弼

  柳芳華保定人,財雄。一鄉,慷慨好客,座上常百人;急人之急,千金不靳;賓友假貸 常不還。惟一客宮夢弼,陝人,生平無所乞請,每至輒經歲,詞旨清灑,柳與寢處時最多。 柳子名和,時總角,叔之,宮亦喜與和戲。每和自塾歸,輒與發貼地磚,埋石子偽作埋金為 笑。屋五架,掘藏幾遍。眾笑其行稚,而和獨悅愛之,尤較諸客昵。後十餘年家漸虛,不能 供多客之求,於是客漸稀,然十數人徹宵談宴,猶是常也。年既暮,日益落,尚割畝得直以 備雞黍。和亦揮霍,學父結小友,柳不之禁。無何,柳病卒,至無以治凶具。宮乃自出囊 金,為柳經紀。和益德之,事無大小,悉委宮叔。宮時自外入必袖瓦礫,至室則拋擲暗陬, 更不解其何意。和每對宮憂貧,宮曰:“子不知作苦之難。無論無金;即授汝千金可立盡 也。男子患不自立,何患貧?”一日辭欲歸,和泣囑速返,宮諾之,遂去。和貧不自給,典 質漸空,日望宮至以為經理,而宮滅跡匿影去如黃鶴矣。

先是,柳生時,為和論親於無極黃氏,素封也,後聞柳貧,陰有悔心。柳卒訃告之,即 亦不弔,猶以道遠曲原之。和服除,母遣自詣岳所定婚期,冀黃憐顧。比至,黃聞其衣履敝 穿,斥門者不納。寄語云:“歸謀百金可復來,不然,請自此絕。”和聞言痛哭。對門劉 媼,憐而進之食,贈錢三百,慰令歸。母亦哀憤無策,因念舊客負欠者十常八九,俾擇富貴 者求助焉。和曰:“昔之交我者為我財耳,使兒駟馬高車,假千金亦即匪難。如此景象,誰 猶念曩恩,憶故好耶?且父與人金資,曾無契保,責負亦難憑也。”母固強之,和從教,凡 二十餘日不能致一文。惟優人李四舊受恩恤,聞其事,義贈一金。母子痛哭,自此絕望矣。 黃女年已及笄,聞父絕和,竊不直之。黃欲女別適,女泣曰:“柳郎非生而貧者也。使 富倍他日,豈仇我者所能奪乎?今貧而棄之,不仁!”黃不悅,曲諭百端,女終不搖。翁嫗 並怒,旦夕唾罵之,女亦安焉。無何,夜遭寇劫,黃夫婦炮烙幾死,家中席捲一空。荏苒三 載,家益零替。有西賈聞女美,願以五十金致聘。黃利而許之,將強奪其志。女察知其謀, 毀裝塗面,乘夜遁去,丐食於途。閱兩月始達保定,訪和居址,直造其家。母以為乞人婦, 故咄之,女嗚咽自陳,母把手泣曰:“兒何形骸至此耶!”女又慘然而告以故,母子俱哭。 便為盥沐,顏色光澤,眉目煥映,母子俱喜。然家三口,日僅一啖,母泣曰:“吾母子固應 爾;所憐者,負吾賢婦!”女笑慰之曰:“新婦在乞人中,稔其況味,今日視之,覺有天堂 地獄之別。”母為解頤。

女一日入閒舍中,見斷草叢叢無隙地,漸入內室,塵埃積中,暗陬有物堆積,蹴之迕 足,拾視皆朱提。驚走告和,和同往驗視,則宮往日所拋瓦礫,盡為白金。因念兒時,常與 瘞石室中,得毋皆金?而故地已典於東家,急贖歸。斷磚殘缺,所藏石子儼然露焉,頗覺失 望,及發他磚,則燦燦皆白鏹也。頃刻間數巨萬矣。由是贖田產,市奴僕,門庭華好過昔 日。因自奮曰:“若不自立,負我宮叔!”刻志下帷,三年中鄉選。

乃躬齎白金,往酬劉媼。鮮衣射目,仆十餘輩皆騎怒馬如龍。媼僅一屋,和便坐榻上。 人嘩馬騰,棄溢里巷。黃翁自女失亡,西賈逼退聘財,業已耗去殆半,售居宅始得償,以故 困窘如和曩日。聞舊婿烜耀,閉戶自傷而已。媼沽酒備饌款和,因述女賢,且惜女遁。問 和:“娶否?”和曰:“娶矣。”食已,強媼往視新婦,載與俱歸。至家,女華妝出,群婢 簇擁若仙。相見大駭,遂敘往舊,殷問父母起居。居數日,款洽優厚,制好衣,上下一新, 始送令返。

媼詣黃許報女耗,兼致存問,夫婦大驚。媼勸往投女,黃有難色。既而凍餒難堪,不得 已如保定。既到門,見︺染麗,閽人怒目張,終日不得通,一婦人出,黃溫色卑詞,告以 姓氏,求暗達女知。少間婦出,導入耳舍,曰:“娘子極欲一覲,然恐郎君知,尚候隙也。 翁幾時來此?得毋飢否?”黃因訴所苦。婦人以酒一盛、饌二簋,出置黃前;又贈五金, 曰:“郎君宴房中,娘子恐不得來。明旦宜早去,勿為郎聞。”黃諾之。早起趣裝,則管鑰 未啟,止於門中,坐袱囊以待。忽嘩主人出,黃將斂避,和已睹之,怪問誰何,家人悉無以 應。和怒曰:“是必奸宄!可執赴有司。”眾應聲出,短綆繃系樹間,黃慚懼不知置詞。未 幾昨夕婦出,跪曰:“是某舅氏。以前夕來晚,故未告主人。”和命釋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