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嬌娜

生躍起走謝,沉痼若失。而懸想容輝,苦不自已。自是廢卷痴坐,無復聊賴。公子已窺 之,曰:“弟為兄物色得一佳耦。”問:“何人?”曰:“亦弟眷屬。”生凝思良久,但 云:“勿須也!”面壁吟曰:“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公子會其旨,曰: “家君仰慕鴻才,常欲附為婚姻。但止一少妹,齒太稚。有姨女阿松,年十八矣,頗不粗 陋。如不見信,松姊日涉園亭,伺前廂可望見之。”生如其教,果見嬌娜偕麗人來,畫黛彎 蛾,蓮鉤蹴鳳,與嬌娜相伯仲也。生大悅,求公子作伐。公子異日自內出,賀曰:“諧 矣。”乃除別院,為生成禮。是夕鼓吹闐咽,塵落漫飛,以望中仙人,忽同衾幄,遂疑廣寒 宮殿,未必在雲霄矣。合卺之後,甚愜心懷。

一夕公子謂生曰:“切磋之惠,無日可以忘之。近單公子解訟歸,索宅甚急,意將棄此 而西。勢難復聚,因而離緒縈懷。”生願從之而去。公子勸還鄉閭,生難之。公子曰:“勿 慮,可即送君行。”無何,太翁引松娘至,以黃金百兩贈生。公子以左右手與生夫婦相把 握,囑閉目勿視。飄然履空,但覺耳際風鳴,久之,曰:“至矣。”啟目果見故里。始知公 子非人。喜叩家門,母出非望,又睹美婦,方共忻慰。及回顧,則公子逝矣。松娘事姑孝, 艷色賢名,聲聞遐邇。

後生舉進士,授延安司李,攜家之任。母以道遠不行。松娘生一男名小宦。生以忤直指 罷官,掛礙不得歸。偶獵郊野,逢一美少年跨驪駒,頻頻瞻視。細看則皇甫公子也。攬轡停 驂,悲喜交至。邀生去至一村,樹木濃昏,蔭翳天日。入其家,則金漚浮釘,宛然世家。問 妹子,已嫁;岳母,已亡。深相感悼。經宿別去,偕妻同返。嬌娜亦至,抱生子掇提而弄 曰:“姊姊亂吾種矣。”生拜謝曩德。笑曰:“姊夫貴矣。創口已合,未忘痛耶?”妹夫吳 郎亦來謁拜。信宿乃去。

一日公子有憂色,謂生曰:“天降凶殃,能相救否?”生不知何事,但銳自任。公子趨 出,招一家俱入,羅拜堂上。生大駭,亟問。公子曰:“余非人類,狐也。今有雷霆之劫。 君肯以身赴難,一門可望生全;不然,請抱子而行,無相累。”生矢共生死。乃使仗劍於 門,囑曰:“雷霆轟擊,勿動也!”生如所教。果見陰雲晝暝,昏黑如濉;厥泳刪櫻無復 ︺齲惟見高冢巋然,巨穴無底。方錯愕間,霹靂一聲,擺簸山嶽,急雨狂風,老樹為拔。 生目眩耳聾,屹不少動。忽於繁煙黑絮之中,見一鬼物,利喙長爪,自穴攫一人出,隨煙直 上。瞥睹衣履,念似嬌娜。乃急躍離地,以劍擊之,隨手墮落。忽而崩雷暴裂,生仆遂斃。 少間晴霽,嬌娜已能自蘇。見生死於旁,大哭曰:“孔郎為我而死,我何生矣!”松娘 亦出,共舁生歸。嬌娜使松娘捧其首,先以金簪撥其齒,自乃撮其頤,以舌度紅丸入,又接 吻而呵之。紅丸隨氣入喉,格格作響,移時豁然而蘇。見眷口,恍如夢悟。於是一門團圓, 驚定而喜。生以幽曠不可久居,議同鏇里。滿堂交贊,惟嬌娜不樂。生請與吳郎俱,又慮翁 媼不肯離幼子。終日議不果。忽吳家一小奴,汗流氣促而至。驚致研詰,則吳郎家亦同日遭 劫,一門俱沒。嬌娜頓足悲傷,涕不可止。共慰勸之。而同歸之計遂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