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氏春秋》有始覽第一

 去尤

三曰:世之聽者,多有所尢。多有所尢,則聽必悖矣。所以尤者多故,其要必因人所喜,與因人所惡。東面望者不見西牆,南鄉視者不睹北方,意有所在也。人有亡鈇者,意其鄰之子。視其行步,竊鈇也;顏色,竊鈇也;言語,竊鈇也;動作態度,無為而不竊鈇也。抇其谷而得其鈇,他日,復見其鄰之子,動作態度,無似竊鈇者。其鄰之子非變也,己則變矣。變也者無他,有所尢也。邾之故法,為甲裳以帛。公息忌謂邾君曰:“不若以組。凡甲之所以為固者,以滿竅也。今竅滿矣,而任力者半耳。且組則不然,竅滿則盡任力矣。”邾君以為然,曰: “將何所以得組也?”公息忌對曰:“上用之則民為之矣。”邾君曰:“善。” 下令,令官為甲必以組。公息忌知說之行也,因令其家皆為組。人有傷之者曰: “公息忌之所以欲用組者,其家多為組也。”邾君不說,於是復下令,令官為甲無以組。此邾君之有所尢也。為甲以組而便,公息忌雖多為組,何傷也?以組不便,公息忌雖無為組,亦何益也?為組與不為組,不足以累公息忌之說,用組之心,不可不察也。魯有惡者,其父出而見商咄,反而告其鄰曰:“商咄不若吾子矣。”且其子至惡也,商咄至美也。彼以至美不如至惡,尢乎愛也。故知美之惡,知惡之美,然後能知美惡矣。《莊子》曰:“以瓦殶者翔,以鉤殶者戰,以黃金殶者殆。其祥一也,而有所殆者,必外有所重者也。外有所重者泄,蓋內掘。”魯人可謂外有重矣。解在乎齊人之欲得金也,及秦墨者之相妒也,皆有所乎尤也。老聃則得之矣,若植木而立乎獨,必不合於俗,則何可擴矣。 

聽言

四曰:聽言不可不察,不察則善不善不分。善不善不分,亂莫大焉。三代分善不善,故王。今天下彌衰,聖王之道廢絕。世主多盛其歡樂,大其鐘鼓,侈其台榭苑囿,以奪人財;輕用民死,以行其忿。老弱凍餒,夭瘠壯狡,汔盡窮屈,加以死虜。攻無罪之國以索地,誅不辜之民以求利,而欲宗廟之安也,社稷之不危也,不亦難乎?今人曰:“某氏多貨,其室培濕,守狗死,其勢可穴也。”則必非之矣。曰:“某國飢,其城郭庳,其守具寡,可襲而篡之。”則不非之。乃不知類矣。《周書》曰:“往者不可及,來者不可待,賢明其世,謂之天子。” 故當今之世,有能分善不善者,其王不難矣。善不善本於義,不於愛。愛利之為道大矣。夫流於海者,行之旬月,見似人者而喜矣。及其期年也,見其所嘗見物於中國者而喜矣。夫去人滋久,而思人滋深歟!亂世之民,其去聖王亦久矣。其願見之,日夜無間。故賢王秀士之欲憂黔首者,不可不務也。功先名,事先功,言先事。不知事,惡能聽言?不知情,惡能當言?其與人谷言也,其有辯乎,其無辯乎?造父始習於大豆,蜂門始習於甘蠅,御大豆,射甘蠅,而不徙人以為性者也。不徙之,所以致遠追急也,所以除害禁暴也。凡人亦必有所習其心,然後能聽說。不習其心,習之於學問。不學而能聽說者,古今無有也。解在乎白圭之非惠子也,公孫龍之說燕昭王以偃兵及應空洛之遇也,孔穿之議公孫龍,翟翦之難惠子之法。此四士者之議,皆多故矣,不可不獨論。

謹聽

五曰:昔者禹一沐而三捉髮,一食而三起,以禮有道之士,通乎己之不足也。通乎己之不足,則不與物爭矣。愉易平靜以待之,使夫自得之;因然而然之,使夫自言之。亡國之主反此,乃自賢而少人。少人則說者持容而不極,聽者自多而不得。雖有天下,何益焉?是乃冥之昭,亂之定,毀之成,危之寧。故殷周以亡,比干以死,悖而不足以舉。故人主之性,莫過乎所疑,而過於其所不疑;不過乎所不知,而過於其所以知。故雖不疑,雖已知,必察之以法,揆之以量,驗之以數。若此則是非無所失,而舉措無所過矣。夫堯惡得賢天下而試舜?舜惡得賢天下而試禹?斷之於耳而已矣。耳之可以斷也,反性命之情也。今夫惑者,非知反性命之情,其次非知觀於五帝三王之所以成也,則奚自知其世之不可也?奚自知其身之不逮也?太上知之,其次知其不知。不知則問,不能則學。《周箴》曰: “夫自念斯學,德未暮。”學賢問,三代之所以昌也。不知而自以為知,百禍之宗也。名不徒立,功不自成,國不虛存,必有賢者。賢者之道,牟而難知,妙而難見。故見賢者而不聳,則不惕於心。不惕於心,則知之不深。不深知賢者之所言,不祥莫大焉。主賢世治,則賢者在上;主不肖世亂,則賢者在下。今周室既滅,而天子已絕。亂莫大於無天子。無天子,則強者勝弱,眾者暴寡,以兵相殘,不得休息。今之世當之矣。故當今之世,求有道之士,則於四海之上,山谷之中,僻遠幽閒之所,若此則幸於得之矣。得之,則何欲而不得?何為而不成?太公釣於滋泉,遭紂之世也,故文王得之而王。文王,千乘也;紂,天子也。天子失之,而千乘得之,知之與不知也。諸眾齊民,不待知而使,不待禮而令。若夫有道之士,必禮必知,然後其智慧型可盡。解在乎勝書之說周公,可謂能聽矣;齊桓公之見小臣稷,魏文侯之見田子方也,皆可謂能禮士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