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第十回 險語驚人新欽差膽破虛無黨 清茶話舊侯夫人名噪賽工場


這裡雯青本來嚇倒在一張榻上發抖,又不解德語,見他們忽然都散了,心中又怕又疑。驚魂略定,彩雲方把方才的話,從頭告訴一遍,一萬馬克,彩雲卻說了一萬五千。雯青方略放心,聽見要拿出一萬五千馬克,不免又懊惱起來,與彩雲商量能否請質克去說說,減少些。彩雲撅著嘴道:“剛才要不是我,老爺性命都沒了。這時得了命,又捨不得錢了。我勸老爺省了些精神吧!人家做一任欽差,哪個不發十萬八萬的財,何在乎這一點兒買命錢,倒肉痛起來?”雯青無語。不一會,男女僕人都起來伺候,雯青、彩雲照常梳洗完畢,雯青自有次芳及隨員等相陪閒話,彩雲也仍過去學洋文。早上的事,除船主及同病相憐的畢先生同時也受了一番驚恐外,其餘真沒一人知道。
到傍晚時候,畢葉也來雯青處,其時次芳等已經散了。畢葉就說起早上的事道:“船主質克另要謝儀,罰款則俟到德京由彩雲直接交付,均已面議妥協,叫彼先來告訴雯青一聲。”雯青只好一一如命。彼此又說了些後悔的話。雯青又問起:“這姑娘到底在什麼會?”畢葉道:“講起這會,話長哩。這會發源於法蘭西人聖西門,乃是平等主義的極端。他的宗旨,說世人侈言平等,終是表面的話,若說內情,世界的真權利,總歸富貴人得的多,貧賤人得的少;資本家占的大,勞動的人占的小,哪裡算得真平等!他立這會的宗旨,就要把假平等弄成一個真平等:無國家思想,無人種思想,無家族思想,無宗教思想;廢幣制,禁遺產,衝決種種網羅,打破種種桎梏;皇帝是仇敵,政府是盜賊,國里有事,全國人公議公辦;國土是個大公園,貨物是個大公司;國里的利,全國人共享共用。一萬個人,合成一個靈魂;一萬個靈魂,共抱一個目的。現在的政府,他一概要推翻;現在的法律,他一概要破壞。擲可驚可怖之代價,要購一完全平等的新世界。他的會派,也分著許多,最激烈的叫做‘虛無黨’,又叫做‘無政府黨’。這會起源於英、法,現在卻盛行到敝國了。也因敝國的政治,實在專制;又兼我國有一班大文家,叫做赫爾岑及屠格涅夫、托爾斯泰,以冰雪聰明的文章,寫雷霆精銳的思想,這種議論,就容易動人聽聞了,就是王公大人,也有入會的。這會的勢力,自然越發張大了。”雯青聽了,大驚失色道:“照先生說來,簡直是大逆不道,謀為不軌的叛黨了。這種人要在敝國,是早已明正典刑哪裡容他們如此膽大妄為呢!”畢葉笑道:“這裡頭有個道理,不是我糟蹋貴國,實在貴國的百姓仿佛比個人,年紀還幼小,不大懂得。世事,正是扶牆摸壁的時候,他只知道自己該給皇帝管的,哪裡曉得天賦人權、萬物平等的公理呢!所以容易拿強力去逼壓。若說敝國,雖說政體與貴國相仿,百姓卻已開通,不甘,受騙,就是剛才大人說的‘大逆不道,謀為不軌’八個字,他們說起來,皇帝有‘大逆不道’的罪,百姓沒有的;皇帝可以‘謀為不軌’,百姓不能的。為什麼呢?土地是百姓的土地,政治是百姓的政治,百姓是人翁,皇帝、政府不過是公雇的管帳夥計罷了!這種,說話,在敝國騙皇帝聽了,也同大人一樣的大怒,何嘗不想殺盡拿盡。只是殺心一起,血花肉雨,此餉彼酬,赫赫有聲的世界大都會聖彼德堡,方方百里地,變成皇帝百姓相殺的大戰場了。”雯青越聽越不懂,究竟畢葉是外國人,不敢十分批駁,不過自己咕嚕道:“男的還罷了,怎么女人家不謹守閨門,也出來胡鬧?”畢葉連忙搖手道:“大人別再惹禍了!”雯青只好閉口不語,彼此沒趣散了。斯時薩克森船尚在地中海,這日忽起了風浪,震盪得實在厲害,大家困臥了數日,無事可說。直到七月十三日,船到熱瓦,雯青謝了船主,換了火車,走了五日,始抵德國柏林都城。
在德國自有一番迎接新使的禮節,不必細述。前任公使呂卒芳交了篆務,然後雯青率同參贊隨員等一同進署。連日往謁德國大宰相俾思麥克,適遇俾公事忙,五次方得見著。隨後又拜會了各部大臣及各國公使。又過了幾月,那時恰好西曆一千八百八十八年正月里,德皇威廉第一去世,太子飛蝶麗新即了日耳曼帝位,於是雯青就趁著這個當兒,覲見了德皇及皇后維多利亞第二,呈遞國書,回來與彩雲講起覲見許多儀節。彩雲忖著自己在夏雅麗處學得幾句德語,便撒嬌撒痴要去覲見。雯青道:“這是容易,公使夫人本來應該覲見的。不過我中國婦女素來守禮,不願跟他們學。前幾年只有個曾小侯夫人,她卻倜儻得很,一到西國居然與西人弄得來,往來聯絡得很熱鬧。她就跟著小侯,一樣覲見各國皇帝。我們中國人聽見了,自然要議論她,外國人卻很佩服的。你要學她,不曉得你有她的本事沒有?”彩雲道:“老爺,你別瞧不起人!曾侯夫人也是個人,難道她有三頭六臂么?”雯青道:“你倒別說大話。有件事,現在洋人說起,還贊她聰明,只怕你就幹不了!”彩雲道:“什麼事呢?”雯青笑著說道:“你不忙,你裝袋旱菸我吃,讓我慢慢地講給你聽。”彩雲抿著嘴道:“什麼稀罕事兒!值得這么拿腔!”說著,便拿一根湘妃竹牙嘴三尺來長的旱菸筒,滿滿地裝上一袋蟠桃香菸,遞給雯青,一面又回頭叫小丫頭道:“替老爺快倒一杯釅釅兒的清茶來!”笑眯眯地向著雯青道:“這可沒得說了,快給我講吧!”雯青道:“你提起茶,我講的便是一段茶的故事。當日曾侯夫人出使英國。那時英國剛剛起了個什麼叫做‘手工賽會’。這會原是英國上流婦女集合的,凡有婦女親手製造的物件,薈萃在一處,叫人批評比賽,好的就把金錢投下,算個賞彩。到散會時,把投的金錢,大家比較,誰的金錢多,系誰是第一。卻說這個侯夫人,當時結交很廣,這會開的時候,英國外交部送來一角公函,請夫人赴會。曾侯便問夫人:‘赴會不赴會?’夫人道:‘為什麼不赴?你復函答應便了。’曾侯道:‘這不可胡鬧。我們沒有東西可賽,不要事到臨頭,拿不出手,被人恥笑,反傷國體!’夫人笑道:‘你別管,我自有道理。’曾侯拗不過,只好回書答應。”彩雲道:“這應該答應,叫我做侯夫人,也不肯不掙這口氣。”說著,恰好丫環拿上一杯茶來。雯青接著一口一口地慢慢喝著,說道:“你曉得她應允了,怎么樣呢?卻毫不在意,沒一點兒準備。看看會期已到,你想曾侯心中乾急不乾急呢?哪曉得夫人越做得沒事人兒一樣。這日正是開會的第一日,曾侯清早起來,卻不見了夫人,知道已經赴會去了,連忙坐了馬車,趕到會場,只見會場中人山人海,異常熱鬧。場上陳列著有錦繡的,有金銀的,五光十色,目眩神迷,頓時嚇得出神。四處找他夫人,一時慌了,竟找不著。只聽得一片喝采聲、拍掌聲,從會場門首第一個桌子邊發出。回頭一看,卻正是他夫人坐在那桌子旁邊一把矮椅上,桌上卻擺著十幾個康熙五采的雞缸杯,幾把紫砂的龔春名壺,壺中滿貯著無錫惠山的第一名泉,泉中沉著幾撮武夷山的香茗,一種幽雅的古色,映著陸離的異彩,直射眼帘;一股清俊的香味,趁著氤氤的和風,直透鼻官。許多碧眼紫髯的偉男、蜷發蜂腰的仕女,正是摩肩如雲、揮汗成雨的時候,煩渴得了不得。忽然一滴楊枝術,劈頭灑將來,正如仙露明珠,瓊漿玉液,哪一個不歡喜讚嘆!頓時拋擲金錢,如雨點一般。直到會散,把金錢彙算起來,侯夫人竟占了次多數。曾侯那時的得意可想而知,覺臉上添了無數的光彩。你想侯夫人這事辦得聰明不聰明?寫意不寫意?無怪外國人要佩服她!你要有這樣本事,便不枉我帶你出來走一趟了。”彩雲聽著,心中暗忖:老爺這明明估量我是個小家女子,不能替他爭面子,怕我鬧笑話。我倒偏要顯個手段勝過侯夫人,也叫他不敢小覷。想著,扭著頭說道:“本來我不配比侯夫人,她是金一般、玉一般的尊貴,我是腳底下的泥、路旁的草也不如,哪裡配有她的本事!出去替老爺坍了台,倒叫老爺不放心,不如死守著這螺螄殼公使館,永不出頭;要不然,送了我回去,要出醜也出醜到家裡去,不關老爺的體面。”雯青連忙立起來,走到彩雲身旁,拍著她肩笑道:“你不要多心,我何嘗不許你出去呢!你要覲見,只消叫文案上備一角文書,知照外部大臣,等他擇期覲見便了。”彩雲見雯青答應了,方始轉怒為喜,催著雯青出去辦文。雯青微笑地慢慢踱出去了。
正是:
初送隱娘金盒去,卻看馮嫽錦車來。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