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第三十一回 摶雲搓雨弄神女陰符 瞞鳳棲鸞惹英雌決鬥


且說彩雲踅回臥房,心想這回正式懸牌,第一怕的是金家來攪她的局。但是金家的勢力無論如何的大,總跳不出新衙門。這么說,她的生死關頭,全捏在寶子固的手裡。她只有放出全身本事,籠絡住了他再說。想罷,走到穿衣鏡前,把弄亂的鬢髮重新刷了一回,也不去開箱另換衣褲,就手揀了一件本色玻璃紗的浴衣,裹在身上。雪膚皓腕,隱現在一朵飄緲的白雲中,絕妙的一幅貴妃出浴圖。自己看了,也覺可愛。一挪步,輕輕地拽開房門,就裊裊婷婷地走了出來,向寶子固嫣然一笑,鶯聲嚦嚦地叫了一聲“寶大人”。寶子固雖是個花叢宿將,卻從沒見過這樣赤裸的裝束,妖艷的姿態。頓時把一隻看花的老眼,仿佛突然遇見了四射的太陽光,耀得睜不開了,痴立著只管呆看。彩雲羞答答地別轉了頭笑著道:“寶大人,您瞧得人怪臊的。您怎么不請坐呀!您來的當兒,巧了我在那兒洗澡,急得什麼似的,連衣褲都沒有穿好,就冒冒失失跑出來了。求您恕我失禮,倒褻瀆了您了。”寶子固這才坐定之,捉準了神,徐徐地說道:“我仰慕你十多年,今天一見面,真是名不虛傳。昨天的話,菊笑大概都給你說過了罷!你只管放心。”彩雲挨著子固身旁坐下道:“我和寶大人面都沒有見過,那世里結下的緣分,就承您這樣的憐愛我、搭救我,還要自各兒老遠地跑來看我,我真不曉得怎么報答您才好呢!”子固道:“你嫁孫三兒,本來太自糟蹋了,大家聽了都不服氣。我今天的來,不是光來看你,為的就慮到你不容易擺脫他的牢籠。”子固說到這裡,四面望了一望。彩雲道:“寶大人儘管說,這裡都是我心腹。”子固低聲接說道:“陳大人倒替你出了一個主意,他恰好有一所新空下來的房子,在虹口,本來他一個英國夫人住的,今天回國去了。我們商量,暫時把你接到那裡去住,先走出了姓孫的門,才好出手出腳地做事。你說好不好?”彩雲本在那裡為難這事,聽了這話正中下懷,很喜歡地道:“那是再好也沒有了。”子固附耳又道:“既然你願意這么辦,事不宜遲,那么馬上就乘了我馬車走,行不行呢?那一邊什麼都現成的。”彩雲想了一想道:“也只有這么給他冷不防的一走,省了多少羅嗦。咱們馬上走。”子固道:“你的東西怎么樣呢?”彩雲道:“我只帶一個首飾箱和隨身的小衣包,其餘一概不帶。連下人都瞞了,只說和您去聽戲的就得了。那么請您在這裡等一等,讓我去歸著歸著就走。”說罷,丟下子固,匆匆地進了房去。不到十分鐘,見彩雲換了一身時髦的中裝,笑嘻嘻提了一個小包兒,對子固道:“寶大人,您今天不做官,倒做了犯人了。”子固詫異道:“怎么我是犯人?”彩雲笑道:“這難道不算拐逃嗎?”子固也忍不住笑起來。正說笑間,忽然一個丫鬟推開門,向彩雲招手。彩雲慌忙走出去,只見貴兒走來,給他低低道:“又來了一個客,說姓金,要見太太。”彩雲知道是金獅子,又是個不好得罪的人。她又摸不清楚他和寶子固是不是一路,心想兩雄不並立,還是不叫他們見面的好。豁出自己多費一點精神,哄他們人人滿意,甘心做她裙帶下的忠奴。當下暗囑貴兒請他在客廳上坐,自己回到房裡向子固道:“討人厭的來了個三兒的朋友,要見我說幾句話。沒有法兒,只好請您耐心等一會兒,我去支使他走了,我們才好走。”子固簇著眉道:“這怎么好呢?那么你趕快去打發他走!”子固眼睜睜看彩雲扶著丫鬟下樓去了。這一回,可不比上一次來得爽快了。一個人悶坐在屋裡,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一陣微風中,飄來笑語的聲音。側耳再聽,寂靜了半天,忽又聽見斷續的呢喃細語。掏出時計看時,已經快到九下鍾了。心裡正在煩悶,房門呀的一聲,彩雲閃了進來,喘吁吁地道:“您等得不耐煩了罷!真纏死人。好容易把他哄跑,我們現在可以走了。”子固在燈下瞥見彩雲兩頰緋紅,雲環不整,平添了幾多春色,心裡暗暗驚異。彩雲拿了小包,催著子固動身,一路走著,一路吩咐丫環僕婦們好生照顧家裡。一到門口,跳上子固的馬車。輪蹄得得,不一會,已經到了虹口靶子路一座美麗的洋房門前停下。子固扶她下車,輕按門鈴,便有老僕開了門。彩雲跟進門來,過了一片小草地,跨上一個高台階。子固領了她各處看了一看,都鋪設的整齊潔淨,文雅精工。來到樓上,一間臥室,一間起坐,器具帷幕,色色華美,的確是外國婦女的閨閣。還留著一個女僕、兩個僕歐,可供使用。彩雲看了,心裡非常愉快,又非常疑怪,忽然向著子固道:“你剛才說這房子是陳驥東的英國夫人住的,陳驥東怎么有了法國夫人,又有英國夫人呢?外國人不是不許一個男人討兩個老婆的嗎?為什麼放著這樣好的住宅不住,倒回了國呢?”子固笑道:“這話長哩,險些兒弄出人命來。陳驥東就為這事,這兩天正在那裡傷心。我們都是替他調停這公案的人,所以前天他請酒酬謝。我從頭至尾地告訴你罷!原來陳驥東是福建船廠學堂出身,在法國留學多年。他在留學時代,已經才情橫溢,中外兼通,成了個倜儻不群的青年。就有一個美麗的女學生,名叫佛倫西的,和他發生了戀愛,結為夫婦。這就是現在的法國夫人。學成回國後,威毅伯賞識了他,留在幕府里辦理海軍事務,又常常差他出洋接洽外交。四五年間,就保到了鎮台的位子。可是驥東官職雖是武夫,性情卻完全文士,恃才傲物,落拓不羈。中國的詩詞固然揮灑自如,法文的作品更是出色。他做了許多小說戲劇,在巴黎風行一時。中國人看得他一錢不值,法國文壇上卻很露驚奇的眼光,料不到中國也有這樣的人物。尤其是一班時髦女子,差不多都像文君的慕相如、俞姑的愛若士,他一到來,到處蜂圍蝶繞,他也樂得來者不拒。有一次,威毅伯叫他帶了三十萬銀子到倫敦去買一艘兵輪,他心裡不贊成,不但沒有給他去購買船隻,反把這筆款子,一古腦兒胡花在巴黎倫敦的交際社會裡。做了一部名叫做《我國》的書,專門宣傳中國文化,他自己以為比購買鐵甲船有用的多。結果又被一個英國女子叫瑪德的愛上了。有人說是商人的姑娘,有人說是歌女。壓根兒還是迷惑了他的虛名,明知他有老婆,情願跟他一塊兒回國。威毅伯知道了,勃然大怒,說他貽誤軍機,定要軍法從事。後來虧得烏赤雲、馬美菽幾個同事替他求情,方才免了。驥東從此在北洋站不住,只好帶了兩個嬌妻,到上海隱居來了。但驥東的娶英女瑪德,始終瞞著法國夫人。到了上海還是分居,一個住在靜安寺,一個就住在這裡。驥東夜裡總在靜安寺,白天多在虹口。法國夫人只道他丈夫沾染中國名士積習,問柳尋花、逢場作戲,不算什麼事。別人知道是性命交關的事,又誰敢多嘴,倒放驥東兼收並蓄,西食東眠,安享一年多的艷福了。不想前禮拜一的早上,驥東已到了這裡,瑪德也起了床,正在水晶簾下看梳頭的時候,法國夫人歘地一陣風似地卷上橋來。瑪德要避也來不及,驥東站在房門口,若迎若拒地不知所為。法國夫人倒很大方地坐在驥東先坐的椅里,對瑪德凝視半晌道:‘果然很美,不怪驥東要迷了!姑娘不必害怕,我今天是來請教幾句話的。先請教姑娘什麼名字?’瑪德抖聲答道:‘我叫瑪德。’法國夫人道:‘貴國是否英國?’道:‘是的。’法國夫人指著驥東道:‘你是不是愛這個人?’瑪德微微點了一點頭。法國夫人正色道:‘現在我要告訴你了。我叫佛倫西,是法國人。你愛的陳驥東是我的丈夫,我也愛他,那么我們倆合愛一個人了。你要是中國人,向來馬馬虎虎的,我原可以恕你。可惜你是英國人,和我站在一條人權法律保護之下。我雖不能除滅你心的自由,但愛的世界裡,我和你兩人裡面,總多餘了一個。現在只有一個法子,就是除去一個。’說罷,在衣袋裡掏出兩支雪亮的白郎寧,自己拿了一支,一支放在桌上,推到瑪德面前,很溫和地說道:‘我們倆誰該愛驥東,憑他來解決罷!密斯瑪德,請你自衛。’說著,已一手舉起了手槍,瞄準瑪德,只待要扳機。說時遲,那時快,驥東橫身一跳,隔在兩女的中間,喊道:‘你們要打,先打死我!’法國夫人機械地立時把槍口向了地道:‘你別著急,死的不一定是她。我們終要解決,你擋著有什麼用呢?’瑪德也哭喊道:‘你別擋,我願意死!,正鬧得不得了,可巧古冥鴻和金遜卿有事來訪驥東。僕歐們告知了,兩人連忙奔上樓來,好容易把瑪德拉到別一間屋裡。瑪德只是哭,佛倫西只是要決鬥,驥東只是哀懇。古、金兩人剛要向佛倫西勸解,佛倫西倏地站起來,發狂似地往外跑。大家追出來,她已自駕了亨斯美飛也似地向前路奔去。”子固講到這裡,彩雲急問道:“她奔到哪裡去,難道尋死嗎?”子固笑道:“哪裡是尋死。”剛說到這裡,聽得樓下門鈴叮鈴鈴地響起來,兩人倒吃了一嚇。正是:
皆大歡喜鎖骨佛,為難左右跪池郎。
不知如此深更半夜,敲門的果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