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第三十五回 燕市揮金豪公子無心結死士 遼天躍馬老英雄仗義送孤臣


原來那時京師的風氣,還是盛行男妓,名為相公。士大夫懍於狎妓飲酒的官箴,帽影鞭絲,常出沒於韓家潭畔。至於妓女,只有那三等茶室,上流人不能去。還沒有南方書寓變相的清吟小班;有之,就從口袋底兒起。那妓院共有妓女四五人,小玉是此中的翹楚。有許多闊老名流迷戀著她,替她捧場。上回書里已經敘述過了,到了現在聲名越大,場面越闊,纏頭一擲,動輒萬千。車馬盈門,不間寒暑。而且這所妓院,本是舊家府第改的,並排兩所五開間兩層的大四合式房屋,庭院清曠,軒窗宏麗。小玉占住的是上首第一進,尤其布置得堂皇富麗,幾等王宮。可是豪富到了極顛,危險因此暗伏。北京號稱人海。魚龍混雜。混混兒的派別,不知有多少。看見小玉多金,大家都想染指。又利用那班揩鼻子的嫖客們力不勝雞,膽小如鼠,只要略施小計,無不如願大來。所以近來流浪花叢的,至少要聘請幾個保鏢。立人既是箇中人,當然不能例外。閒言少表。
且說小玉屋裡,在立人等未到之先,已有三個客據坐在右首的象書室般敷設的房裡。滿房是一色用舊大理石雕嵌文梓的器具,隨處擺上火逼的碧桃、山茶、牡丹等香色俱備的鮮花,當中供著一座很大的古銅薰籠,四扇阮元就石紋自然形成的山水畫題句的嵌雲石屏。三人恰在屏下,圍繞著薰籠。屋主人小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一旁殷勤招待。三人一壁烘火,一壁很激昂地在那裡互相嘲笑。一個方面大耳,膚色雪白,雖在中年、還想得到他少年時的神俊,先帶笑開口道:“范水,你不要盡擺出正則詞人每飯不忘的腔調,這哄誰呢!明明是《金荃集》的側艷詩,偏要說香草美人的寄託。顯然是《會真記》紀夢一類的偷情詩,卻要說懷忠不諒,托諷悟君。我試問你那首沉浸濃郁的《彩雲曲》,是不是妒羨雯青,騷情勃發?讀過你范水判牘的,遇到關著姦情案件的批判,你格外來得風趣橫生,這是為著什麼來?”范水把三指拈著清瘦的尖下頦上一蕞稀疏的短須,帶著調皮的神氣道:“陶令《閒情賦》、歐公《西江月》,大賢何嘗沒綺語?只要不失溫柔敦厚的詩教罷了!難道定要象你桀紂式的詩王,只俯伏在琴夢樓一個女將軍的神旗下,餘下的便一任你鞭鸞笞鳳嗎!可惜我沒有在大集上添上兩個好詩題:一個《簡內子背花重放感賦》,一個《題姬人雪中裸臥圖》,倒是一段詩人風流佳話。”旁邊一個三十來歲、沒留須的半少年,穿了一身很時髦的衣帽,面貌清腴,氣象華貴,一望就猜得到是旗下貴人,當下聽了,非常驚詫地問道:“范公要添這兩題目,倒底包孕什麼事兒?”范水笑道:“這樣風趣橫生的事,只有請笑庵自講最妙。”笑庵想接嘴,外面一片腳步聲,接著一陣笑聲。立人老遠地喊道:“呀,原來你也先到了!伯黻,這件事,笑庵自己和親供一般地全告訴了小玉,不必他講,叫小玉替他講得了。”小玉漲紅了臉,發極道:“莊大人,看你不出,倒會搭橋。我怎么會曉得?怎么能講?”立人隨手招呼勝佛、鄭、叔寬進門和這裡三人見面,隨口道:“小玉,你別急!等會兒,我來講給大家聽。”說著話,就給伯黻介紹給勝佛、鄭、叔寬,都是沒見過面的,便道:“這位便是‘宗室八旗名士草’詩人祝寶廷先生的世兄富伯黻兄,單名一個壽字,是新創知恥學會的會長。曾有一篇《告八旗子弟書》,傳誦的兩句名論是‘民權興而大族之禍烈,戎禍興而大族更烈’。是個當今志士,也是個詩人。”勝佛道:“我還記得寶廷先生自劾回京時,曾有兩句鬨動京華的詩句,家大人常吟詠的。詩云:‘微臣好色誠天性,只愛風流不愛官。’真是不可一世的奇士!有此父,斯有此子,今天真幸會了。”伯黻道:“諸君不要謬獎,我是一心只想聽笑庵的故事,立人快講罷!”立人笑道:“真的幾乎忘了。笑庵,我是秉筆直書,懸之國門,不能增損一字。”笑庵道:“放屁!本來歷史是最不可靠的東西,奉敕編纂的史官,不過是頂冠束帶的抄胥;藏諸名山的史家,也都是借孝堂哭自己的造謊人。何況區區的小事,由你們胡說好了。”立人道:“你們看著笑庵外貌像個溫雅書生,誰也想不到他的脾氣倒是個兇殘的惡霸。偏偏不公的天,配給他一位美貌柔順的夫人,反引起了他多疑善妒的惡習性來。他名為愛護妻子,實在簡直把她囚禁起來。一年到頭,不許見一個人,也不許出一次門。偶然放她回娘家一次,便是他的皇恩大赦。然而先要把轎子的四面用黑布蒙得緊騰騰地,轎夫抬到娘家後放在廳上,可不許夫人就出轎;有四個跟轎的女僕,慢慢把轎子抬到內堂,才能拋頭露面。而且當夜就得回來,稍遲了約定的鐘點,就鬧得你家宅翻騰。這已經不近人情了!有一次,冬天下雪的天氣。一個他的姨娘,不知什麼事觸怒了他,毒打了一頓還不算數,把那姨娘剝得赤條條地丟在雪地里,眼看快凍死了。他的夫人看不過,暗地瞞了他,搭救了進來。恰被他查穿,他並不再去尋姨娘,反把夫人硬拉了出來,脫去上衣,撳在板凳上,自己動手,在粉嫩雪白的玉背上抽了一百皮鞭。這一來,把他最賢惠的夫人受不住這淫威了,和他拚死鬧到了分離,回住娘家。他也就在這個時候,討了名妓花翠琴。說也奇怪,真是一物一制,自從花翠琴嫁來後,竟把他這百鍊鋼化為繞指柔了,只怕花翠琴就是天天賞他一百皮鞭,他也綿羊般低頭忍受了。范水先生,這些故事都是你詩里的好材料。你為什麼不在《彩雲曲》後,賡續一篇《琴樓歌》呢?”那當兒,立人講得有些手舞足蹈起來。范水是本來曉得的,伯黻也有些風聞,倒把鄭和叔寬聽得呆了。小玉裊裊婷婷地走近立人,在他肩上輕拍了一下,睨視嬌笑著道:“喂,莊大人你說話溜了韁了。且不說你全不問葉大人臉上的紅和白,你連各位肚子裡的飢和飽都不管。酒席也不叫擺,條子也不寫一張,難道今天請各位來,專聽你講故事不成!”立人跳起來,自己只把拳鑿著頭,喊道:“該死,該死!不是小玉提醒我,我連做主人的義務全忘懷了。小玉,快擺起酒來,拿局票來讓我寫!”小玉笑嘻嘻地滿張羅,娘姨七手八腳照顧台面。小玉自己獻上局票盤,立人一面問著各人應叫的堂唱名兒照寫;一面向笑庵道歉,揭露了他的秘密。笑庵啐了他一口道:“虧你說這種醜話。若然我厭惡那些話,聽了會生氣,老實說,你敢這般肆無忌憚嗎?一人自然有一人的脾氣,有好的,定有壞的;沒有壞的,除非是偽君子,那就比壞的更壞了。大家如能個個像我,坦白地公開了自己的壞處,政治上,用不著陰謀詭計;戰爭上,用不著權謀策略;外交上,用不著折衝欺詐;《陰符七術》可以燒,《風后握奇》可以廢,《政書》可以不作,世界就太平了。”勝佛拍案叫絕道:“不是快人,焉得快語!我從此認得笑庵,不是飯顆山頭、窮愁潦倒的詩人,倒是瑤台桃樹下、玩世不恭的奇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