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第六回 獻繩技唱黑旗戰史 聽笛聲追白傅遺蹤


且說那年法、越和約簽定以後,國人中有些明白國勢的,自然要咨嗟太息,憤恨外交的受愚。但一班醉生夢死的達官貴人,卻又個個興高采烈,歌舞昇平起來。那時的江西巡撫這興,便是其中的一個。達興本是個絝袴官僚,全靠著祖功宗德,唾手得了這尊榮的地位,除了上諂下驕之外,只曉得提倡聲技。他衙門裡只要不是國忌,沒一天不是鑼鼓喧天,笙歌徹夜。他的小姐,姿色第一,風流第一,戲迷也是第一。當時有一個知縣,姓江,名以誠,伺候得這位撫台小姐最好,不惜重資,走遍天下,搜訪名伶如四九旦、雙麟、雙鳳等,聘到省城。他在衙門裡專門做撫台的戲提調,不管公事。省城中曾有嘲笑他的一副對聯道:
以酒為緣,以色為緣,十二時買笑追歡,永朝永夕酣大夢;
誠心看戲,誠意聽戲,四九旦登場奪錦,雙麟雙鳳共消魂!
也可想見一時的盛況了。
話說雯青一出江西,看著這位撫院的行動,就有些看不上眼。達撫台見雯青是個文章班首,翰苑名流,倒著實拉攏。雯青顧全同僚的面子,也只好禮尚往來,勉強敷衍。有一天,雯青剛從外府回到省城,江以誠忽來稟見。雯青知道他是撫台那裡的紅人,就請了進來。一見面,呈上一副紅柬,說是達撫台專誠打發他送來的。雯青打開看時,卻是明午撫院請他吃飯的一個請帖。雯青疑心撫院有什麼喜慶事,就問道:“中丞那裡明天有什麼事?”江知縣道:“並沒甚事,不過是個玩意兒。”雯青道:“什麼玩意呢?”江知縣道:“是一班粵西來的跑馬賣解的,裡頭有兩個雲南的苗女,走繩的技術非常高妙,能在繩上騰踏縱跳,演出各種把戲。最奇怪的,能在繩上連舞帶歌,唱一支最長的歌,名叫《花哥曲》。是一個有名人替劉永福的姨太太做的。‘花歌’,就是那姨太太的小名。曲裡面還包含著許多法、越戰爭時候的秘史呢,大人倒不可不去賞鑑賞鑒!”雯青聽見是歌唱著劉永福的事,倒也動了好奇之心,當時就答應了準到。一到明天,老早的就上撫院那裡來了。達撫台開了中門,很殷勤地迎接進來,先在花廳坐地。達撫台不免慰問了一番出棚巡行的辛苦,又講了些京朝的時事,漸漸講到本題上來了。雯青先開口道:“昨天江令轉達中丞盛意,邀弟同觀繩戲,聽說那班子非常的好,不曉得從哪裡來的?”達撫台笑道:“無非小女孩氣,央著江令到福建去聘來。那班主兒,實在是廣西人,還帶著兩個雲南的倮姑,說是黑旗軍里散下來的餘部,所以能唱《花哥曲》。‘花哥’,就是他們的師父。”雯青道:“想不到劉永福這老武夫,倒有這些風流故事!”這撫台道:“這支曲子,大概是劉永福或馮子材幕中人做的,只為看那曲子內容,不但是敘述艷跡,一大半是敷張戰功。據兄弟看來,只怕做曲子的另有用意吧!好在他有抄好的本子在那邊場上,此時正在開演,請雯兄過去,經法眼一看,便明白了。”說著,就引著雯青迤邐到衙東花園裡一座很高大的四面廳上來。雯青到那廳上,只見中間擺上好幾排椅位,兩司、道、府及本地的巨紳已經到了不少,看見雯青進來,都起來招呼。江知縣更滿面笑容,手忙腳亂地趨奉,把雯青推坐在前排中間,達撫台在旁陪著。雯青瞥眼見廳的下首里,掛著一桁珠簾,隱隱約約都是珠圍翠繞的女眷。大約著名的達小姐也在裡面。繩戲場設在大廳的軒廊外,用一條很粗的繩緊緊繃著,兩端拴在三叉木架上。那時早已開演。只見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子,面色還生得白淨,眉眼也還清秀,穿著一件湖綠色密紐的小襖,扎腿小腳管的粉紅褲,一對小小的金蓮,頭上包著一塊白綢角形的頭兜,手裡拿著一根白線繞絞五尺來長的桿子,兩頭繫著兩個有黑穗子的小球,正在繩上忽低忽昂地走來走去,大有矯若游龍、翩若驚鴻之勢。堂下胡琴聲咿咿啞啞的一響,那女子一壁婀娜地走著,一壁囀著嬌喉,靡曼地唱起來。那時江知縣就走到雯青面前,獻上一本青布面的小手摺,面上粘著一條紅色簽紙,寫著“花哥曲”三字。雯青一面看,一面聽她很清楚的官音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