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第四十九回 翰林高談龍虎榜 中書冒占鳳凰池


高翰林道,“再也莫提起這話。敝處這裡有一位莊先生,他是朝廷徵召過的,而今在家閉門注《易》。前日有個朋友和他會席,聽見他說:‘馬純上知進而不知退,直是一條小小的亢龍。’無論那馬先生不可比做亢龍,只把一個現活著的秀才拿來解聖人的經,這也就可笑之極了!”武正字道:“老先生,此話也不過是他偶然取笑。要說活著的人就引用不得,當初文王、周公,為甚么就引用微子、箕子?後來孔子為甚么就引用顏子?那時這些人也都是活的。”高翰林道:“足見先生博學。小弟專經是《毛詩》,不是《周易》,所以來曾考核得清。”武正字道:“提起《毛詩》兩字,越發可笑了。近來這些做舉業的,泥定了朱注,越講越不明白。四五年前,天長杜少卿先生纂了一部《詩說》,引了些漢儒的說話,朋友們就都當作新聞。可見‘學問’兩個字,如今是不必講的了!”遲衡山道,“這都是一偏的話。依小弟看來:講學問的只講學問,不必問功名;講功名的只講功名,不必問學問。若是兩樣都要講,弄到後來,一樣也做不成。”
說著,管家來稟:“請上席。”高翰林奉了萬中書的首座,施侍御的二座,遲先生三座,武先生四座,秦親家五座,自己坐了主位。三席酒就擺在西廳上面,酒肴十分齊整,卻不曾有戲。席中又談了些京師里的朝政。說了一會,遲衡山向武正字道:“自從虞老先生離了此地,我們的聚會也漸漸的就少了。”少頃,轉了席,又點起燈燭來。吃了一巡,萬中書起身辭去。秦中書拉著道:“老先生一來是敝親家的同盟,就是小弟的親翁一般;二來又忝在同班,將來補選了,大概總在一處。明日千萬到舍間一敘。小弟此刻回家就具過束來。”又回頭對眾人道:“明日一個客不添,一個客不減,還是我們照舊六個人。”遲衡山、武正字不曾則一聲。施御史道:“極好。但是小弟明日打點屈萬老先生坐坐的,這個竟是後日罷。”萬中書道,“學生昨日才到這裡,不料今日就擾高老先生。諸位老先生尊府還不曾過來奉謁,那裡有個就來叨擾的?”高翰林道:“這個何妨。敝親家是貴同衙門,這個比別人不同,明日只求早光就是了。”萬中書含糊應允了。諸人都辭了主人,散了回去。
當下秦中書回家,寫了五副請帖,差長班送了去請萬老爺、施老爺、遲相公,武相公、高老爺;又發了一張傳戲的溜子,叫一班戲,次日清晨伺候;又發了一個諭帖,諭門下總管,叫茶廚伺候,酒席要體面些。
次日,萬中書起來想道:“我若先去拜秦家,恐怕拉住了,那時不得去拜眾人,他們必定就要怪,只說我撿有酒吃的人家跑;不如先拜了眾人,再去到秦家。”隨即寫了四副帖子,先拜施御史,御史出來會了,曉得就要到秦中書家吃酒,也不曾款留。隨即去拜遲相公,遲衡山家回:“昨晚因修理學宮的事,連夜出城往句容去了。”只得又拜武相公,武正字家回:“相公昨日不曾回家,來家的時節再來回拜罷。”
是日早飯時候,萬中書到了秦中書家,只見門口有一箭闊的青牆,中間縮著三號,卻是起花的大門樓。轎子衝著大門立定,只見大門裡粉屏上帖著紅紙朱標的“內閣中書”的封條,兩旁站著兩行雁翅的管家,管家脊背後便是執事上的帽架子,上首還貼著兩張“為禁約事”的告示。
帖子傳了進去,秦中書迎出來,開了中間屏門。萬中書下了轎,拉著手,到廳上行禮、敘坐、拜茶。萬中書道:“學生叨在班未,將來凡事還要求提攜。今日有個賤名在此,只算先來拜謁,叨擾的事,容學生再來另謝。”秦中書道:“敝親家道及老先生十分大才,將來小弟設若竟補了,老先生便是小弟的泰山了。”萬中書道:“令親台此刻可曾來哩?”秦中書道:“他早間差人來說,今日一定到這裡來。此刻也差不多了。”說著,高翰林,施御史兩乘轎已經到門,下了轎,走進來了,敘了坐,吃了茶。高翰林道、“秦親家,那遲年兄同武年兄,這時也該來了?”秦中書道:“又差人去邀了。”萬中書道:“武先生或者還來,那遲先生是不來的了。”高翰林道:“老先生何以見得?”萬中書道:“早間在他兩家奉拜,武先生家回:‘昨晚不曾回家’。遲先生因修學宮的事往句容去了,所以曉得退先生不來。”施御史道:“這兩個人卻也作怪。但凡我們請他,十回到有九回不到。若說他當真有事,做秀才的那裡有這許多事!若說他做身分,一個秀才的身分到那裡去!”秦中書道:“老先生同敝親家在此,那二位來也好,不來也罷。”萬中書道:“那二位先生的學問,想必也還是好的?”高翰林道:“那裡有甚么學問!有了學問倒不做老秀才了。只因上年國子監里有一位虞博士,著實作興這幾個人,因而大家聯屬。而今也漸漸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