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恆言》第一卷 兩縣令競義婚孤女


卻說大尹鍾離義到任有一年零三個月了。前任馬公,是頂那石大尹的缺。馬公升任去後,鍾離義又是頂馬公的缺。鍾離大尹與德安高大尹原是個同鄉。高大尹下二子,長日高登,年十八歲;次日高升,年十六歲。這高登便是鍾離公的女婿。自來鍾離公未曾有子,止生此女,小字瑞枝,方年一十七歲,選定本年十月望日出嫁。此時九月下旬,吉期將近。鍾離公吩咐張婆,急切要尋個陪嫁。張婆得了賈家這頭門路,就去回覆大尹。大尹道:“若是人物好時,就是五十兩也不多。明日庫上來領價,晚上就要進門的。”張婆道:“領相公鈞旨。”當冕回家,與外甥趙二商議,有這相應的親事,要與他完婚。趙二先歡喜了一夜。次早,趙二便去整理衣褶,準備做新郎。張婆到家中,先湊足了二十兩身價,隨即到縣取知縣相公鈞帖,到庫上兌了五十兩銀子,來到賈家,把這兩項銀子交付與賈婆,分疏得明明白白。賈婆都收下了。
少頃,縣中差兩名皂隸,兩個轎夫,抬著一頂小轎,到賈家門首停下。賈家初時都不通月香曉得,臨期竟打發他上轎。月香正不知教他哪裡去,和養娘兩個,叫天叫地,放聲大哭。賈婆不管三七二十一,和張婆兩個,你一推,我一,他出了大門。張婆方才說明:“小娘子不要啼哭了!你家主母,將你賣與本縣知縣相公處做小姐的陪嫁。此去好不富貴!官府衙門,不是耍處,事到其間,哭也無益。”月香只得收淚,上轎而去。
轎夫抬進後堂。月香見了鍾離公,還只萬福。張婆在榜道:“這就是老爺了,須下個大禮!”月香只得磕頭。立起身來,不覺淚珠滿面。張婆教化了淚眼,引入私衙,見夫人和瑞枝小姐。問其小名,對以“月香”。夫人道:“好個‘月香’二字!不必更換,就發他伏侍小姐。”鍾離公厚賞張婆,不在話下。
可憐宦室嬌香女,權作閨中使令人。張婆出衙,已是酉牌時分。再到賈家,只見那養娘正思想小姐,在廚下痛哭。賈婆對他說道:“我今把你嫁與張媽媽的外甥,一夫一婦,比月香到勝幾分,莫要悲傷了!”張婆也勸慰了一番。趙二在混堂內洗了個淨浴,打扮得帽兒光光,衣衫簇簇,自家提了一盞燈籠前來接親。張婆就教養娘拜別了賈婆。那養娘原是個大腳,張婆扶著步行到家,與外甥成親。
話休絮煩。再說月香小姐自那日進了鍾離相公衙內,次日,夫人吩咐新來婢子,將中堂打掃。月香領命,攜帚而去。鍾離義梳洗已畢,打點早衙理事,步出中堂,只見新來婢子呆呆的把著一把掃帚,立於庭中。鍾離公暗暗稱怪,悄地上前看時,原來庭中有一個土穴,月香對了那穴,汪汪流淚。鍾離公不解其故,走入中堂,喚月香上來,問其緣故。月香愈加哀泣,口稱不敢。鍾離公再三詰問,月香方才收淚而言道:“賤妾幼時,父親曾於此地教妾蹴球為戲,誤落球於此穴。父親問道:‘你可有計較,使球自出於穴,不須拾取?’賤妾言云:‘有計。’即遣養娘取水灌之。水滿球浮,自出穴外。父親謂妾聰明,不勝之喜。今雖年久,尚然記憶。睹物傷情,不覺哀泣。願相公俯賜矜憐,勿加罪責!”鍾離公大驚道:“汝父姓甚名誰?你幼時如何得到此地?須細細說與我知!”月香道:“妾父姓石名璧,六年前在此作縣尹。為天火燒倉,朝廷將父革職,勒令賠償。父親病郁而死,有司將妾和養官賣到本縣公家。賈公向被冤枉,感我父活命之恩,故將賤妾甚相看待,撫養至今。因賈公出外為商,其妻不能相容,將妾轉於此。只此實情,並無欺隱。”
今朝訴出衷腸事,鐵石人知也淚垂。
鍾離公聽罷,正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與石璧一般是個縣尹。他只為遭時不幸,遇了天災,親生女兒就淪於下賤。我若不扶持他,同官體面何存!石公在九泉之下,以我為何如人!”當下請夫人上堂,就把月香的來歷細細敘明。夫人道:“似這等說,他也是個縣令之女,豈可賤婢相看。目今女孩兒嫁期又逼,相公何以處之?”鍾離公道:“今後不要月香服役,可與女孩兒姊妹相稱,下官自有處置。”即時修書一封,差人送到親家高大尹處。高大尹拆書觀看,原來是求寬嫁娶之期。書上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