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恆言》第四卷 灌園叟晚逢仙女


玉人盡日懨懨地,猛被笙歌驚破睡。起臨妝鏡似嬌羞,近日傷春輸與你。
那花正種在草堂對面,周圍以湖石攔之,四邊豎個木架子,上覆布幔,遮蔽日色。花本高有丈許,最低亦有六七尺,其花大如丹盤,五色燦爛,光華奪目。眾人齊贊:“好花!”張委便踏上湖石去嗅那香氣。秋先極怪的是這節,乃道:“衙內站遠些看,莫要上去!”張委惱他不容進來,心下正要尋事,又聽了這話,喝道:“你那老兒住在我莊邊,難道不曉得張衙內名頭么?有恁樣好花,故意回說沒有。不計較就勾了,還要多言,哪見得聞一聞就壞了花?你便這說,我偏要聞。”遂把花逐朵攀下來,一個鼻子湊在花上去嗅。那秋老在傍,氣得敢怒而不敢言。也還道略看一回就去。誰知這廝故意賣弄道:“有恁樣好花,如何空過?須把酒來賞玩。”吩咐家人快去取。秋公見要取酒來賞,更加煩惱,向前道:“所在蝸窄,沒有坐處。衙內止看看花兒,酒還到貴莊上去吃。”張委指著地上道:“這地下盡好坐。”秋公道:“志上齷齪,衙內如何坐得?”張委道:“不打緊,少不得有氈條遮襯。”不一時,酒肴取到,鋪下氈條,眾人團團圍坐,猜拳行令,大呼小叫,十分得意。只有秋公骨篤了嘴,坐在一邊。那張委看見花木茂盛,就起個不良之念,思想要吞占他的,斜著醉眼,向秋公道:“看你這蠢丈兒不出,到會種花,卻也可取,賞你一杯。”秋公哪裡有好氣答他,氣忿忿的道:“老漢天性不會飲酒,不敢從命!”張委又道:“你這園可賣么?”秋公見口聲來得不好,老大驚訝,答道:“這園是老漢的性命,如何捨得賣?”張委道:“甚么性命不性命!賣與我罷了。你若沒去處,一發連身歸在我家,又不要做別事,單單替我種些花木,可不好么?”眾人齊道:“你這兒好造化,難得衙內恁般看顧,還不快些謝恩?”秋公看見逐步欺負上來,一發氣得手足麻軟,也不去睬他。張委道:“這老兒可惡!肯不肯,如何不答應我?”秋公道:“說過不賣了,怎的只管問?”張委道:“放屁!你若再說句不賣,就寫帖兒,送到縣裡去。”秋公氣不過,欲要搶白幾句,又想一想,他是有勢力的人,卻又醉了。怎與他一般樣見識?且哄了去再處,忍著氣答道:“衙內總要買,必須從容一日,豈是一時急驟的事。”眾人道:“這話也說得是。就在明罷。”此時都已爛醉,齊立起身,家人收拾傢伙先去。秋公死怕折花,預先在花邊防護。那張委真箇走向前,便要踹上湖石去采。秋先扯住道:“衙內,這花雖是微物,但一年間不知廢多少工夫,才開得這幾朵。不爭折損了,深為可惜。況折去不過二三日就謝了,何苦作這樣罪過!”張委喝道:“胡說!有甚罪過?你明日賣了,便是我家之物,就都折盡,與你何乾!”把手去推開。委公揪住死也不放,道:“衙內便殺了老漢,這花決不與你摘的。”眾人道:“這丈其實可惡!衙內采朵花兒,值甚么大事,妝出許多模樣!難道怕你就不摘了?”遂齊走上前亂摘。把那老兒急得叫屈連天,舍了張委,拚命去攔阻。扯了東邊,顧不得西首,頃刻間摘下許多。秋老心疼肉痛,罵道:“你這班賊男女,無事登門,將我欺負,要這性命何用!”趕向張委身邊,撞個滿懷。去得勢猛,張委又多了幾杯酒,把腳不住,翻勇斗跌倒。眾人都道:“不好了,衙內打壞也!”齊將花撇下,便趕過來,要打秋公。內中有一個老成的,見秋公年紀已老,恐打出事來,勸住眾人,扶起張委。張委因跌了這交,心中轉惱,趕上前打得個支蕊不留,撒作遍地,意尤未足,又向花中踐踏一回。可惜好花,正是:
老拳毒手交加下,翠葉嬌花一旦休。
好似一番風雨惡,亂紅零落沒人收。
當下只氣得個秋公愴地呼天,滿地亂滾。鄰家聽得秋公園中喧嚷,齊跑進來,看見花枝滿地狼籍,眾人正在行兇,鄰里盡吃一驚,上前勸住。問知其故,內中到有兩三個是張委的租戶,齊替秋公陪個不是,虛心冷氣,送出籬門。張委道:“你們對那老賊說,好好把園送我,便饒了他;若說半個不字,須教他仔細著。”恨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