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恆言》第九卷 陳多壽生死夫妻


誰知他夫婦二人,肚裡各自有個主意。陳小官人肚裡道:“自己十死九生之人,不是個長久夫妻,如何又去污損了人家一個閨女?”朱小娘子肚裡又道:“丈夫恁般病體,血氣全枯,怎禁得女色相侵?”所以一向只是各被各枕,分頭而睡。是夜只有一床被,一個枕,卻都是朱小娘子的臥具。每常朱小組子伏侍丈夫先睡,自己燈下還做針指,直持公婆都睡了,方才就寢。當夜多壽與母親取討枕被,張氏推道:“漿洗未乾,胡亂同宿一夜罷。”朱氏將自己枕頭讓與丈夫安置。多壽又怕污了妻子的被窩,和農而臥。多福亦不解農。依舊兩頭各睡。次日,張氏曉得了,反怪媳婦做格,不去勾搭兒子幹事,把一團美意,看做不良之心,捉雞罵狗,言三語四,影射的發作了一場。朱氏是個聰明女子,有何難解?惟恐傷了丈夫之意,只作不知,暗暗偷淚。陳小官人也理會得了幾分,甚不過意
如此又捱過了一個年頭。當初十五歲上得病,十六歲病凶,十九歲上退親不允,二十一歲上做親。自從得病到今,將近十載,不生不死,甚是悶人。聞得江南新到一個算命的瞎子,叫做靈先生,甚肯直言。央他推算一番,以決死期遠近。原來陳多壽自得病之後,自嫌醜陋,不甚出門。今日特為算命,整整衣冠,走到靈先生鋪中來。那先生排成八字,推了五星運限,便道:“這賈造是宅上何人?先告過了,若不見怪,方敢直言。”陳小官人道:“但求據理直言,不必忌諱。”先生道:“此造四歲行運,四歲至十一,童限不必說起,十四歲至二十一,此十年大忌,該犯惡疾,半死不生。可曾見過么?”陳小官人道:“見過了。”先生道:“前十年,雖是個水缺,還跳得過。二十四到一十一,這一運更不好。船遇危波亡漿舵”馬逢峭壁斷韁繩,此乃天析之命。有好八字再算一個,此命不足道也!”小官人聞言,慘然無語。忙把命金送與先生,作別而行。腹內尋思,不覺淚下。想著:“那先生算我前十年己自準了,後十年運限更不好,一定是難過。我死不打緊,可憐賢德娘子伏侍了我三年,並無一宵之好。如今又連累他受苦怎的?我今苟延性命,與死無二,便多活幾年,沒甚好處。不如早早死了,出脫了娘子。也得他趁少年美貌,別尋頭路。”此時便萌了個自盡之念。順路到生藥鋪上,贖了些砒霜,藏在身邊。
回到家中,不題起算命之事。至晚上床,卻與朱氏敘話道:“我與你九歲上定親,指望長大來夫唱婦隨,生男生女,把家當戶。誰知得此惡症,醫治不痊。惟恐擔擱了娘子終身,兩番情願退親。感承娘子美意不允,拜堂成親。雖有三年之外,卻是有名無實。並不敢污損了娘子玉體,這也是陳某一點存天理處。曰後陳某死了,娘子別選良緣,也教你說得嘴響,不累你叫做二婚之婦。”朱氏道:“官人,我與你結髮夫妻,苦樂同受。今日官人患病,即是奴家命中所招。同生同死,有何理說!別選良姻這話,再也休題。”陳小官人道:“娘子烈性如此。但你我相守,終非長久之計。你伏事我多年,夫妻之情,己自過分。此恩料今生不能補報,來生定有相會之曰。”朱氏道:“官人怎說這傷心話兒?夫妻之司,說甚補報?”兩個你對我答,足足的說了半夜方睡。正是:夫妻只說一分話,今日全拋一片心。
次日,陳小官人又與父母敘了許多說話,這都是辦了個死字,骨肉之情,難割難捨的意思。看看至晚,陳小官人對朱氏說:“我要酒吃。”朱氏道:“你閒常怕發癢,不吃酒。今日如何要吃?”陳小官人道:“我今日心上有些不爽快,想酒,你與我熱些燙一壺來。”朱氏為他夜來言語不樣,心中雖然疑惑,卻不想到那話兒。當下問了婆婆討了一壺上好釅酒,燙得滾熱,取了一個小小杯兒,兩碟小菜,都放在桌上。陳小官人道:“不用小杯,就是茶匝吃一兩匝,到也爽利。”朱氏取了茶匝,守著要斟。陳小官人道:“慢著,持我自斟。我不喜小菜,有果子討些下酒。”把這句話道開了朱氏,揭開了壺蓋,取出包內砒霜,向壺中一傾,忙斟而飲。朱氏走了幾步,放心不下,回頭一看,見丈夫手忙慌腳亂,做張做智,老大疑惑,恐怕有些蹺蹊。慌忙轉來,己自呷一碗,又斟上第二碗。朱氏見酒色不佳,按住了匝子,不容丈夫上口。陳小官人道:“實對你說,這酒內下了砒霜。我主意要自盡,免得累你受苦。如今己吃下一匝,必然無救。索性得我盡醉而死。省得費了工夫。”說罷,又奪第二匝去吃了。朱氏道:“奴家有言在前,與你同生同死。既然官人服毒,奴家義不獨生。”遂奪酒壺在手,骨都都吃個罄盡。此時陳小官人腹中作耗,也顧不得渾家之事。須輿之司,兩個做一對兒跌倒。時人有詩嘆此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