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唐書》卷一百九十五 列傳第一百二十



高宗時,絳州人趙師舉父為人殺,師舉幼,母改嫁,仇家不疑。師舉長,為人庸,夜讀書。久之,手殺仇人,詣官自陳,帝原之。

永徽初,同官人同蹄智壽父為族人所害,智壽與弟智爽候諸塗,擊殺之,相率歸有司爭為首,有司不能決者三年。或言弟始謀,乃論死,臨刑曰:"仇已報,死不恨。"智壽自投地委頓,身無完膚,舐智爽血盡乃已,見者傷之。

武后時,下邽人徐元慶父爽為縣尉趙師韞所殺,元慶變姓名為驛家保。久之,師韞以御史舍亭下,元慶手殺之,自囚詣官。後欲赦死,左拾遺陳子昂議曰:

先王立禮以進人,明罰以齊政。枕乾仇敵,人子義也;誅罪禁亂,王政綱也。然無義不可訓人,亂綱不可明法。聖人修禮治內,飭法防外,使守法者不以禮廢刑,居禮者不以法傷義,然後暴亂銷,廉恥興,天下所以直道而行也。

元慶報父仇,束身歸罪,雖古烈士何以加?然殺人者死,畫一之制也,法不可二,元慶宜伏辜。《傳》曰:"父仇不同天。"勸人之教也。教之不苟,元慶宜赦。

臣聞刑所以生,遏亂也;仁所以利,崇德也。今報父之仇,非亂也;行子之道,仁也。仁而無利,與同亂誅,是曰能刑,未可以訓。然則邪由正生,治必亂作,故禮防不勝,先王以制刑也。今義元慶之節,則廢刑也。跡元慶所以能義動天下,以其忘生而趨其德也。若釋罪以利其生,是奪其德,虧其義,非所謂殺身成仁、全死忘生之節。臣謂宜正國之典,寘之以刑,然後旌閭墓可也。

時韙其言。後禮部員外郎柳宗元駁曰:

禮之大本,以防亂也。若曰:無為賊虐,凡為子者殺無赦。刑之大本,亦以防亂也。若曰:無為賊虐,凡為治者殺無赦。其本則合,其用則異。旌與誅,不得並也。誅其可旌,茲謂濫,黷刑甚矣;旌其可誅,茲謂僣,壞禮甚矣。

若師韞獨以私怨,奮吏氣,虐非辜,州牧不知罪,刑官不知問,上下蒙冒,吁號不聞。而元慶能處心積慮以沖仇人之胸,介然自克,即死無憾,是守禮而行義也。執事者宜有慚色,將謝之不暇,而又何誅焉?

其或父不免於罪,師韞之誅,不愆於法,是非死於吏也,是死於法也。法其可仇乎?仇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是悖驁而凌上也。執而誅之,所以正邦典,而又何旌焉?

禮之所謂仇者,冤抑沈痛而號無告也,非謂抵罪觸法,陷於大戮,而曰彼殺之我乃殺之,不議曲直,暴寡脅弱而已。《春秋傳》曰:"父不受誅,子復仇可也;父受誅,子復仇,此推刃之道。復仇不除害。"今若取此以斷兩下相殺,則合於禮矣。

且夫不忘仇,孝也;不愛死,義也。元慶能不越於禮,服孝死義,是必達理而聞道者也。夫達理聞道之人,豈其以王法為敵仇者哉!議者反以為戮,黷刑壞禮,其不可以為典明矣。請下臣議附於令,有斷斯獄者,不宜以前議從事。

憲宗時,衢州人余常安父、叔皆為里人謝全所殺。常安八歲,已能謀復仇。十有七年,卒殺全。刺史元錫奏輕比,刑部尚書李鄘執不可,卒抵死。

又富平人梁悅父為秦果所殺,悅殺仇,詣縣請罪。詔曰:"在《禮》父仇不同天,而法殺人必死。禮、法,王教大端也,二說異焉。下尚書省議。"職方員外郎韓愈曰:

子復父仇,見於《春秋》、於《禮記》、《周官》,若子史,不勝數,未有非而罪者。最宜詳於律,而律無條,非闕文也。蓋以為不許復仇,則傷孝子之心;許復仇,則人將倚法顓殺,無以禁止。夫律雖本於聖人,然執而行之者,有司也。經之所明者,制有司者也。丁寧其義於經而深沒其文於律者,將使法吏一斷於法,而經術之士得引經以議也。

《周官》曰:"凡殺人而義者,令勿仇,仇之則死。"義者,宜也。明殺人而不得其宜者,子得復仇也。此百姓之相仇者也。公羊子曰:"父不受誅,子復仇可也。"不受誅者,罪不當誅也。誅者,上施下之辭,非百姓相殺也。《周官》曰:"凡報仇讎者,書於士,殺之無罪。"言將復仇,必先言於官,則無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