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黑河妖孽擒僧去 西洋龍子捉鼉回

  卻說那菩薩念了幾遍,卻才住口,那妖精就不疼了。又正性起身看處,頸項里與手足上都是金箍,勒得疼痛,便就除那箍兒時,莫想褪得動分毫,這寶貝已此是見肉生根,越抹越痛。行者笑道:“我那乖乖,菩薩恐你養不大,與你戴個頸圈鐲頭哩。”那童子聞此言,又生煩惱,就此綽起槍來,望行者亂刺。行者急閃身,立在菩薩後面,叫:“念咒,念咒!”那菩薩將楊柳枝兒,蘸了一點甘露灑將去,叫聲:“合!”只見他丟了槍,一雙手合掌當胸,再也不能開放,至今留了一個觀音扭,即此意也。那童子開不得手,拿不得槍,方知是法力深微,沒奈何,才納頭下拜。菩薩念動真言,把淨瓶禜倒,將那一海水,依然收去,更無半點存留。對行者道:“悟空,這妖精已是降了,卻只是野心不定,等我教他一步一拜,只拜到落伽山,方才收法。你如今快早去洞中,救你師父去來!”行者轉身叩頭道:“有勞菩薩遠涉,弟子當送一程。”菩薩道:“你不消送,恐怕誤了你師父性命。”行者聞言,歡喜叩別。那妖精早歸了正果,五十三參,參拜觀音。
且不題善菩薩收了童子。卻說那沙僧久坐林間,盼望行者不到,將行李捎在馬上,一隻手執著降妖寶杖,一隻手牽著韁繩,出松林向南觀看。只見行者欣喜而來。沙僧迎著道:“哥哥,你怎么去請菩薩,此時才來!焦殺我也!”行者道:“你還做夢哩,老孫已請了菩薩,降了妖怪。”行者卻將菩薩的法力,備陳了一遍。沙僧十分歡喜道:“救師父去也!”他兩個才跳過澗去,撞到門前,拴下馬匹,舉兵器齊打入洞裡,剿淨了群妖,解下皮袋,放出八戒來。那呆子謝了行者道:“哥哥,那妖精在那裡?等我去築他幾鈀,出出氣來!”行者道:“且尋師父去。”三人徑至後邊,只見師父赤條條捆在院中哭哩。沙僧連忙解繩,行者即取衣服穿上,三人跪在面前道:“師父吃苦了。”三藏謝道:“賢徒啊,多累你等,怎生降得妖魔也?”行者又將請菩薩、收童子之言,備陳一遍。三藏聽得,即忙跪下,朝南禮拜。行者道:“不消謝他,轉是我們與他作福,收了一個童子。”如今說童子拜觀音,五十三參,參參見佛,即此是也。教沙僧將洞內寶物收了,且尋米糧,安排齋飯,管待了師父。那長老得性命全虧孫大聖,取真經只靠美猴精。師徒們出洞來,攀鞍上馬,找大路,篤志投西。
行經一個多月,忽聽得水聲振耳,三藏大驚道:“徒弟呀,又是那裡水聲?”行者笑道:“你這老師父,忒也多疑,做不得和尚。我們一同四眾,偏你聽見什麼水聲。你把那《多心經》又忘了也?”唐僧道:“多心經乃浮屠山烏巢禪師口授,共五十四句,二百七十個字。我當時耳傳,至今常念,你知我忘了那句兒?”行者道:“老師父,你忘了‘無眼耳鼻舌身意’。我等出家人,眼不視色,耳不聽聲,鼻不嗅香,舌不嘗味,身不知寒暑,意不存妄想——如此謂之祛褪六賊。你如今為求經,念念在意,怕妖魔不肯捨身,要齋吃動舌,喜香甜嗅鼻,聞聲音驚耳,睹事物凝眸,招來這六賊紛紛,怎生得西天見佛?”三藏聞言,默然沉慮道:徒弟啊,我——
一自當年別聖君,奔波晝夜甚殷勤。芒鞋踏破山頭霧,竹笠沖開嶺上雲。
夜靜猿啼殊可嘆,月明鳥噪不堪聞。何時滿足三三行,得取如來妙法文?
行者聽畢,忍不住鼓掌大笑道:“這師父原來只是思鄉難息!若要那三三行滿,有何難哉!常言道,功到自然成哩。”八戒回頭道:“哥啊,若照依這般魔障凶高,就走上一千年也不得成功!”沙僧道:“二哥,你和我一般,拙口鈍腮,不要惹大哥熱擦。且只捱肩磨擔,終須有日成功也。”
師徒們正話間,腳走不停,馬蹄正疾,見前面有一道黑水滔天,馬不能進。四眾停立岸邊,仔細觀看,但見那——
層層濃浪,迭迭渾波,層層濃浪翻烏潦,迭迭渾波卷黑油。近觀不照人身影,遠望難尋樹木形。滾滾一地墨,滔滔千里灰。水沫浮來如積炭,浪花飄起似翻煤。牛羊不飲,鴉鵲難飛。牛羊不飲嫌深黑,鴉鵲難飛怕渺彌。只是岸上蘆灊知節令,灘頭花草斗青奇。湖泊江河天下有,溪源澤洞世間多。人生皆有相逢處,誰見西方黑水河!
唐僧下馬道:“徒弟,這水怎么如此渾黑?”八戒道:“是那家潑了靛缸了。”沙僧道:“不然,是誰家洗筆硯哩。”行者道:“你們且休胡猜亂道,且設法保師父過去。”八戒道:“這河若是老豬過去不難,或是駕了雲頭,或是下河負水,不消頓飯時,我就過去了。”沙僧道:“若教我老沙,也只消縱雲翽水,頃刻而過。”行者道:“我等容易,只是師父難哩。”三藏道:“徒弟啊,這河有多么寬么?”八戒道:“約摸有十來里寬。”三藏道:“你三個計較,著那個馱我過去罷。”行者道:“八戒馱得。”八戒道:“不好馱。若是馱著騰雲,三尺也不能離地。常言道,背凡人重若丘山。若是馱著負水,轉連我墜下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