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氏家訓》文章第九

文章當以理致為心腎,氣調為筋骨,事義為皮膚,華麗為冠冕。今世相承,趨末棄本,率多浮艷。辭與理競,辭勝而理伏;事與才爭,事繁而才損。放逸者流宕而忘歸,穿鑿者補綴而不足。時俗如此,安能獨違?但務去泰去甚耳。必有盛才重譽,改革體裁者,實吾所希。

古人之文,宏材逸氣,體度風格,去今實遠;但緝綴疏朴,未為密緻耳。今世音律諧靡,章句偶對,諱避精詳,賢於往昔多矣。宜以古之制裁為本,今之辭調為末,並須兩存,不可偏棄也。

吾家世文章,甚為典正,不從流俗,梁孝元在蕃邸時,撰《西府新文》,訖無一篇見錄者,亦以不偶於世,無鄭、衛之音故也。有詩賦銘誄書表啟疏二十卷,吾兄弟始在草土,並未得編次,便遭火盪盡,竟不傳於世。銜酷茹恨,徹於心髓!操行見於《梁史文士傳》及孝元《懷舊志》。

沈隱侯曰:“文章當從三易:易見事,一也;易識字,二也;易讀誦,三也。”邢子才常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覺,若胸慰問電語也。”深以此服之。祖孝徵亦嘗謂吾曰:“沈詩云:‘崖傾護石髓。’此豈似用事邪?” 

邢子才、魏收俱有重名,時俗準的,以為師匠。邢賞服沈約而輕任昉,魏愛慕任昉而毀沈約,每於談宴,辭色以之。鄴下紛紜,各有朋黨。祖孝徵嘗謂吾曰:“任、沈之是非,乃邢、魏之優劣也。” 

《吳均集》有《破鏡賦》。昔者,邑號朝歌,顏淵不捨;里名勝母,曾子斂襟:蓋忌夫惡名之傷實也。破鏡乃凶逆之獸,事見《漢書》,為文幸避此名也。比世往往見有和人詩者,題雲敬同,《孝經》云:“資於事父以事君而敬同。”不可輕言也。梁世費旭詩云:“不知是耶非。”殷澐詩云:“颻颺雲母舟。”簡文曰:“旭既不識其父,澐又颻颺其母。”此雖悉古事,不可用也。世人或有文章引《詩》“伐鼓淵淵”者,《宋書》已有屢游之誚;如此流比,幸須避之。北面事親,別舅摛《渭陽》之詠;堂上養老,送兄賦桓山之悲,皆大失也。舉此一隅,觸塗宜慎。

江南文制,欲人彈射,知有病累,隨即改之,陳王得之於丁廙也。山東風俗,不通擊難。吾初入鄴,遂嘗以此忤人,至今為悔;汝曹必無輕議也。

凡代人為文,皆作彼語,理宜然矣。至於哀傷凶禍之辭,不可輒代。蔡邕為胡金盈作《母靈表頌》曰:“悲母氏之不永,然委我而夙喪。”又為胡顥作其父銘曰:“葬我考議郎君。”《袁三公頌》曰:“猗歟我祖,出自有媯。”王粲為潘文則《思親詩》云:“躬此勞悴,鞠予小人;庶我顯妣,克保遐年。”而並載乎邕、粲之集,此例甚眾。古人之所行,今世以為諱。陳思王《武帝誄》,遂深永蟄之思;潘岳《悼亡賦》,乃愴手澤之遺:是方父於蟲,匹婦於考也。蔡邕《楊秉碑》云:“統大麓之重。”潘尼《贈盧景宣詩》云:“九五思飛龍。”孫楚《王驃騎誄》云:“奄忽登遐。”陸機《父誄》云:“億兆宅心,敦敘百揆。”《姊誄》云:“俔天之和。”今為此言,則朝廷之罪人也。王粲《贈楊德祖詩》云:“我君餞之,其樂洩々。”不可妄施人子,況儲君乎? 

輓歌辭者,或雲古者《虞殯》之歌,或雲出自田橫之客,皆為生者悼往告哀之意。陸平原多為死人自嘆之言,詩格既無此例,又乖製作本意。

凡詩人之作,刺箴美頌,各有源流,未嘗混雜,善惡同篇也。陸機為《齊謳篇》,前敘山川物產風教之盛,後章忽鄙山川之情,殊失厥體。其為《吳趨行》,何不陳子光、夫差乎?《京洛行》,胡不述赧王、靈帝乎? 

自古宏才博學,用事誤者有矣;百家雜說,或有不同,書儻湮滅,後人不見,故未敢輕議之。今指知決紕繆者,略舉一兩端以為誡。《詩》云:“有鷕雉鳴。”又曰:“雉鳴求其牡。”毛《傳》亦曰:“鷕,雌雉聲。”又云:“雉之朝鴝,尚求其雌。”鄭玄注《月令》亦云:“鴝,雄雉鳴。”潘岳賦曰:“雉鷕鷕以朝鴝。”是則混雜其雄雌矣。《詩》云:“孔懷兄弟。”孔,甚也;懷,思也,言甚可思也。陸機《與長沙顧母書》,述從祖弟士璜死,乃言:“痛心拔腦,有如孔懷。”心既痛矣,即為甚思,何故方言有如也?觀其此意,當謂親兄弟為孔懷。《詩》云:“父母孔邇。”而呼二親為孔邇,於義通乎?《異物志》云:“擁劍狀如蟹,但一螯偏大爾。”何遜詩云:“躍魚如擁劍。”是不分魚蟹也。《漢書》:“御史府中列柏樹,常有野鳥數千,淒宿其上,晨去暮來,號朝夕鳥。”而文士往往誤作烏鳶用之。《抱朴子》說項曼都詐稱得仙,自云:“仙人以流霞一杯與我飲之,輒不饑渴。”而簡文詩云:“霞流抱朴碗。”亦猶郭象以惠施之辨為莊周言也。《後漢書》:“囚司徒崔烈以鋃鐺鎖。”鋃鐺,大鎖也;世間多誤作金銀字。武烈太子亦是數千卷學士,嘗作詩云:“銀鎖三公腳,刀撞僕射頭。”為俗所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