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鐵論》卷二



大夫曰:“縞素不能自分於緇墨,賢聖不能自理於亂世。是以箕子執囚,比干被刑。伍員相闔閭以霸,夫差不道,流而殺之。樂毅信功於燕昭,而見疑於惠王。人臣盡節以徇名,遭世主之不用。大夫種輔翼越王,為之深謀,卒擒強吳,據有東夷,終賜屬鏤而死。驕主背恩德,聽流說,不計其功故也,豈身之罪哉?”

文學曰:“比干剖心,子胥鴟夷,非輕犯君以危身,強諫以乾名也。忄朁怛之忠誠,心動於內,忘禍患之發於外,志在匡君救民,故身死而不怨。君子能行是不能御非,雖在刑戮之中,非其罪也。是以比干死而殷人怨,子胥死而吳人恨。今秦怨毒商鞅之法,甚於私仇,故孝公卒之日,舉國而攻之,東西南北莫可奔走,仰天而嘆曰:‘嗟乎,為政之弊,至於斯極也!’卒車裂族夷,為天下笑。斯人自殺,非人殺之也。”

◎晁錯第八

大夫曰:“《春秋》之法,君親無將,將而必誅。故臣罪莫重於弒君,子罪莫重於弒父。日者,淮南、衡山修文學,招四方游士,山東儒、墨鹹聚於江、淮之間,講議集論,著書數十篇。然卒於背義不臣,使謀叛逆,誅及宗族。晁錯變法易常,不用制度,迫蹙宗室,侵削諸侯,蕃臣不附,骨肉不親,吳、楚積怨,斬錯東市,以慰三軍之士而謝諸侯。斯亦誰殺之乎?”

文學曰:“孔子不飲盜泉之流,曾子不入勝母之閭。名且惡之,而況為不臣不子乎?是以孔子沐浴而朝,告之哀公。陳文子有馬十乘,棄而違之。《傳》曰:‘君子可貴可賤,可刑可殺,而不可使為亂。’若夫外飾其貌而內無其實,口誦其文而行不猶其道,是盜,固與盜而不容於君子之域。《春秋》不以寡犯眾,誅絕之義有所止,不兼怨惡也。故舜之誅,誅鯀;其舉,舉禹。夫以璵璠之玼,而棄其璞,以一人之罪,而兼其眾,則天下無美寶信士也。晁生言諸侯之地大,富則驕奢,急即合從。故因吳之過而削之會稽,因楚之罪而奪之東海,所以均輕重,分其權,而為萬世慮也。弦高誕於秦而信於鄭,晁生忠於漢而讎於諸侯。人臣各死其主,為其國用,此解楊之所以厚於晉而薄於荊也。”

◎刺權第九

大夫曰:“今夫越之具區,楚之雲夢,宋之鉅野,齊之孟諸,有國之富而霸王之資也。人君統而守之則強,不禁則亡。齊以其腸胃予人,家強而不制,枝大而折乾,以專巨海之富而擅魚鹽之利也。勢足以使眾,恩足以恤下,是以齊國內倍而外附。權移於臣,政墜於家,公室卑而田宗強,轉轂游海者蓋三千乘,失之於本而末不可救。今山川海澤之原,非獨雲夢、孟諸也。鼓鑄煮鹽,其勢必深居幽谷,而人民所罕至。奸猾交通山海之際,恐生大奸。乘利驕溢,散朴滋偽,則人之貴本者寡。大農鹽鐵丞鹹陽、孔僅等上請:‘願募民自給費,因縣官器,煮鹽予用,以杜浮偽之路。’由此觀之:令意所禁微,有司之慮亦遠矣。”

文學曰:“有司之慮遠,而權家之利近;令意所禁微,而僣奢之道著。自利害之設,三業之起,貴人之家,雲行於途,轂擊於道,攘公法,申私利,跨山澤,擅官市,非特巨海魚鹽也;執國家之柄,以行海內,非特田常之勢、陪臣之權也;威重於六卿,富累於陶、衛,輿服僣於王公,宮室溢於制度,併兼列宅,隔絕閭巷,閣道錯連,足以游觀,鑿池曲道,足以騁騖,臨淵釣魚,放犬走兔,隆豺鼎力,蹋鞠鬥雞,中山素女撫流徵於堂上,鳴鼓巴俞作於堂下,婦女被羅紈,婢妾曳絺紵,子孫連車列騎,田獵出入,畢弋捷健。是以耕者釋耒而不勤,百姓冰釋而懈怠。何者?己為之而彼取之,僣侈相效,上升而不息,此百姓所以滋偽而罕歸本也。”

大夫曰:“官尊者祿厚,本美者枝茂。故文王德而子孫封,周公相而伯禽富。水廣者魚大,父尊者子貴。《傳》曰:‘河、海潤千里。’盛德及四海,況之妻子乎?故夫貴於朝,妻貴於室,富曰苟美,古之道也。《孟子》曰:‘王者與人同,而如彼者,居使然也。’居編戶之列,而望卿相之子孫,是以跛夫之欲及樓季也,無錢而欲千金之寶,不亦虛望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