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鐵論》卷八



◎世務第四十七

大夫曰:“諸生妄言!議者令可詳用,無徒守椎車之語,滑稽而不可循。夫漢之有匈奴,譬若木之有蠹,如人有疾,不治則浸以深。故謀臣以為擊奪以困極之。諸生言以德懷之,此有其語而不可行也。諸生上無以似三王,下無以似近秦,令有司可舉而行當世,安蒸庶而寧邊境者乎?”

文學曰:“昔齊桓公內附百姓,外綏諸侯,存亡接絕,而天下從風。其後,德虧行衰,葵丘之會,振而矜之,叛者九國。《春秋》刺其不崇德而崇力也。故任德,則強楚告服,遠國不召而自至;任力,則近者不親,小國不附。此其效也。誠上觀三王之所以昌,下論秦之所以亡,中述齊桓所以興,去武行文,廢力尚德,罷關梁,除障塞,以仁義導之,則北垂無寇虜之憂,中國無干戈之事矣。”

大夫曰:“事不豫辨,不可以應卒。內無備,不可以禦敵。《詩》云:‘誥爾民人,謹爾侯度,用戒不虞。’故有文事,必有武備。昔宋襄公信楚而不備,以取大辱焉,身執囚而國幾亡。故雖有誠信之心,不知權變,危亡之道也。《春秋》不與夷、狄之執中國,為其無信也。匈奴貪狼,因時而動,乘可而發,飆舉電至。而欲以誠信之心,金帛之寶,而信無義之詐,是猶親跖、蹻而扶猛虎也。”

文學曰:“《春秋》‘王者無敵。’言其仁厚,其德美,天下賓服,莫敢交也。德行延及方外,舟車所臻,足跡所及,莫不被澤。蠻、貊異國,重譯自至。方此之時,天下和同,君臣一德,外內相信,上下輯睦。兵設而不試,干戈閉藏而不用。老子曰:‘兕無所用其角,螫蟲無所輸其毒。’故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世安得跖、蹻而親之乎?”

大夫曰:“布心腹,質情素,信誠內感,義形乎色。宋華元、楚司馬子反之相睹也,符契內合,誠有以相信也。今匈奴挾不信之心,懷不測之詐,見利如前,乘便而起,潛進市側,以襲無備。是猶措重寶於道路而莫之守也。求其不亡,何可得乎?”

文學曰:“誠信著乎天下,醇德流乎四海,則近者哥謳而樂之,遠者執禽而朝之。故正近者不以威,來遠者不以武,德義修而任賢良也。故民之於事也,辭佚而就勞,於財也,辭多而就寡。上下交讓,道路雁行。方此之時,賤貨而貴德,重義而輕利,賞之不竊,何寶之守也!”

◎和親第四十八

大夫曰:“昔徐偃王行義而滅,魯哀公好儒而削。知文而不知武,知一而不知二。故君子篤仁以行,然必築城以自守,設械以自備,為不仁者之害己也。是以古者,搜獮振旅而數軍實焉,恐民之愉佚而亡戒難。故兵革者國之用,城壘者國之固也;而欲罷之,是去表見里,示匈奴心腹也。匈奴輕舉潛進,以襲空虛,是猶不介而當矢石之蹊,禍必不振。此邊境之所懼,而有司之所憂也。”

文學曰:“往者,通關梁,交有無,自單于以下,皆親漢內附,往來長城之下。其後,王恢誤謀馬邑,匈奴絕和親,攻當路塞,禍紛拏而不解,兵連而不息,邊民不解甲弛弩,行數十年,介冑而耕耘,鉏耰而候望,燧燔烽舉,丁壯弧弦而出斗,老者超越而入葆。言之足以流涕寒心,則仁者不忍也。《詩》云:‘投我以桃,報之以李。’未聞善往而有惡來者。故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為兄弟也。故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

大夫曰:“自春秋諸夏之君,會聚相結,三會之後,乖疑相從,伐戰不止;六國從親,冠帶相接,然未嘗有堅約。況禽獸之國乎!《春秋》存君在楚,詰鼬之會書公,紿夷、狄也。匈奴數和親,而常先犯約,貪侵盜驅,長詐之國也。反覆無信,百約百叛,若朱、象之不移,商均之不化。而欲信其用兵之備,親之以德,亦難矣。”

文學曰:“王者中立而聽乎天下,德施方外,絕國殊俗,臻於闕廷,鳳皇在列樹,麒麟在郊藪,群生庶物,莫不被澤。非足行而仁辦之也,推其仁恩而皇之,誠也。范蠡出於越,由余長於胡,皆為霸王賢佐。故政有不從之教,而世無不可化之民。《詩》云:‘酌彼行潦,挹彼注茲。’故公劉處戎、狄,戎、狄化之。太王去豳,豳民隨之。周公修德,而越裳氏來。其從善如影響。為政務以德親近,何憂於彼之不改?”

《鹽鐵論》 西漢 桓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