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鐵論》卷五



丞相史曰:“上孝養色,其次安親,其次全身。往者,陳余背漢,斬於泜水;五被邪逆,而夷三族。近世,主父偃行不軌而誅滅,呂步舒弄口而見戮,行身不謹,誅及無罪之親。由此觀之:虛禮無益於己也。文實配行,禮養俱施,然後可以言孝。孝在實質,不在於飾貌;全身在於謹慎,不在於馳語也。”

文學曰:“言而不誠,期而不信,臨難不勇,事君不忠,不孝之大者也。孟子曰:‘今之世,今之大夫,皆罪人也。皆逢其意以順其惡。’今子不忠不信,巧言以亂政,導諛以求合。若此者,不容於世。《春秋》曰:‘士守一不移,循理不外援,共其職而已。’故卑位而言高者,罪也,言不及而言者,傲也。有詔公卿與斯議,而空戰口也?”

◎刺議第二十六

丞相史曰:“山陵不讓椒跬,以成其崇;君子不辭負薪之言,以廣其名。故多見者博,多聞者知,距諫者塞,專己者孤。故謀及下者無失策,舉及眾者無頓功。《詩》云:‘詢於芻蕘。’故布衣皆得風議,何況公卿之史乎?《春秋》士不載文,而書咺者,以為宰士也。孔子曰:‘雖不吾以,吾其與聞諸。’仆雖不敏,亦嘗傾耳下風,攝齊句指,受業徑於君子之途矣。使文學言之而是,仆之言有何害?使文學言之而非,雖微丞相史,孰不非也?”

文學曰:“以正輔人謂之忠,以邪導人謂之佞。夫怫過納善者,君之忠臣,大夫之直士也。孔子曰:‘大夫有爭臣三人,雖無道,不失其家。’今子處宰士之列,無忠正之心,枉不能正,邪不能匡,順流以容身,從風以說上。上所言則苟聽,上所行則曲從,若影之隨形,響之於聲,終無所是非。衣儒衣,冠儒冠,而不能行其道,非其儒也。譬若土龍,文章首目具而非龍也。葶歷似菜而味殊,玉石相似而異類。子非孔氏執經守道之儒,乃公卿面從之儒,非吾徒也。冉有為季氏宰而附益之,孔子曰:‘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故輔桀者不為智,為桀斂者不為仁。”

丞相史默然不對。

◎利議第二十七

大夫曰:“作世明主,憂勞萬民,思念北邊之未安,故使使者舉賢良、文學高第,詳延有道之士,將欲觀殊議異策,虛心傾耳以聽,庶幾雲得。諸生無能出奇計遠圖,伐匈奴安邊境之策,抱枯竹,守空言,不知趨舍之宜,時世之變,議論無所依,如膝癢而搔背,辯訟公門之下,訩訩不可勝聽,如品即口以成事,此豈明主所欲聞哉?”

文學曰:“諸生對冊,殊路同歸,指在崇禮義,退財利,復往古之道,匡當世之失,莫不雲太平;雖未盡可亶用,宜若有可行者焉。執事闇於明禮,而喻於利末,沮事隋議,計慮籌策,以故至今未決。非儒無成事,公卿欲成利也。”

大夫曰:“色厲而內荏,亂真者也。文表而枲里,亂實者也。文學裒衣博帶,竊周公之服;鞠躬踧踖,竊仲尼之容;議論稱誦,竊商、賜之辭;刺譏言治,竊管、晏之才。心卑卿相,志小萬乘。及授之政,昏亂不治。故以言舉人,若以毛相馬。此其所以多不稱舉。詔策曰:‘朕嘉宇內之士,故詳延四方豪俊文學博習之士,超遷官祿。’言者不必有德,何者?言之易而行之難。有舍其車而識其牛,貴其不言而多成事也。吳鐸以其舌自破,主父偃以其舌自殺。鶡鴠夜鳴,無益於明;主父鳴鴟,無益於死。非有司欲成利,文學桎梏於舊術,牽於間言者也。”

文學曰:“能言之,能行之者,湯、武也。能言,不能行者,有司也。文學竊周公之服,有司竊周公之位。文學桎梏於舊術,有司桎梏於財利。主父偃以舌自殺,有司以利自困。夫驥之才千里,非造父不能使;禹之知萬人,非舜為相不能用。故季桓子聽政,柳下惠忽然不見,孔子為司寇,然後悖熾。驥,舉之在伯樂,其功在造父。造父攝轡,馬無駑良,皆可取道。周公之時,士無賢不肖,皆可與言治。故御之良者善調馬,相之賢者善使士。今舉異才而使臧騶御之,是猶扼驥鹽車而責之使疾。此賢良、文學多不稱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