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漢紀四十八 起強圉協洽,盡重光大淵獻,凡五年



臣光曰:書稱:"天地,萬物父母,惟人萬物之靈。亶聰明,作元後,元後作民父母。"夫蠻夷戎狄,氣類雖殊,其就利避害,樂生惡死,亦與人同耳。御之得其道則附順服從,失其道則離叛侵擾,固其宜也。是以先王之政,叛則討之,服則懷之,處之四裔,不使亂禮義之邦而已。若乃視之如草木禽獸,不分臧否,不辨去來,悉艾殺之,豈作民父母之意哉!且夫羌之所以叛者,為郡縣所侵冤故也;叛而不即誅者,將帥非其人故也。苟使良將驅而出之塞外,擇良吏而牧之,則疆場之臣也,豈得專以多殺為快邪!夫御之不得其道,雖華夏之民,亦將蜂起而為寇,又可盡誅邪!然則段紀明之為將,雖克捷有功,君子所不與也。

九月,江夏蠻反,州郡討平之。

丹楊山越圍太守陳夤,夤擊破之。

初,李膺等雖廢錮,天下士大夫皆高尚其道而污穢朝廷,希之者唯恐不及,更共相標榜,為之稱號:以竇武、陳蕃、劉淑為三君,君者,言一世之所宗也;李膺、荀翌、杜密、王暢、劉祐、魏朗、趙典、朱宇為八俊,俊者,言人之英也;郭泰、范滂、尹勛、巴肅及南陽宗慈、陳留夏馥、汝南蔡衍、泰山羊陟為八顧,顧者,言能以德行引人者也;張儉、翟超、岑晊、苑康及山陽劉表、汝南陳翔、魯國孔昱、山陽檀敷為八及,及者,言其能導人追宗者也;度尚及東平張邈、王孝、東郡劉儒、泰山胡母班、陳留秦周、魯國蕃向、東萊王章為八廚,廚者,言能以財救人者也。及陳、竇用事,復舉拔膺等;陳、竇誅,膺等復廢。宦官疾惡膺等,每下詔書,輒申黨人之禁。侯覽怨張儉尤甚,覽鄉人朱並素佞邪,為儉所棄,承覽意指,上書告儉與同鄉二十四人別相署號,共為部黨,圖危社稷,而儉為之魁。詔刊章捕儉等。冬,十月,大長秋曹節因此諷有司奏"諸鉤黨者故司空虞放及李膺、杜密、朱宇、荀翌、翟超、劉儒、范滂等,請下州郡考治。"是時上年十四,問節等曰:"何以為鉤黨?"對曰:"鉤黨者,即黨人也。"上曰:"黨人何用為惡而欲誅之邪?"對曰:"皆相舉群輩,欲為不軌。"上曰:"不軌欲如何?"對曰:"欲圖社稷。"上乃可其奏。或謂李膺曰:"可去矣!"對曰:"事不辭難,罪不逃刑,臣之節也。吾年已六十,死生有命,去將安之!"乃詣詔獄,考死;門生故吏並被禁錮。侍御史蜀郡景毅子顧為膺門徒,未有錄牒,不及於譴,毅慨然曰:"本謂膺賢,遣子師之,豈可以漏脫名籍,苟安而已!"遂自表免歸。

汝南督郵吳導受詔捕范滂,至征羌,抱詔書閉傳舍,伏床而泣,一縣不知所為。滂聞之曰:"必為我也。"即自詣獄。縣令郭揖大驚,出,解印綬,引與俱亡,曰:"天下大矣,子何為在此!"滂曰:"滂死則禍塞,何敢以罪累君。又令老母流離乎!"其母就與之訣,滂白母曰:"仲博孝敬,足以供養。滂從龍舒君歸黃泉,存亡各得其所。惟大人割不可忍之恩,勿增感戚!"仲博者,滂弟也。龍舒君者,滂父龍舒侯相顯也。母曰:"汝今得與李、杜齊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復求壽考,可兼得乎!"滂跪受教,再拜而辭。顧其子曰:"吾欲使汝為惡,惡不可為;使汝為善,則我不為惡。"行路聞之,莫不流涕。凡黨人死者百餘人,妻子皆徙邊,天下豪桀及儒學有行義者,宦官一切指為黨人;有怨隙者,因相陷害,睚眥之忿,濫入黨中。州郡承旨,或有未嘗交關,亦離禍毒,其死、徙、廢、禁者又六七百人。

郭泰聞黨人已死,私為之慟曰:"《詩》云:'人之雲亡,邦國殄瘁。'漢室滅矣,但未知'瞻烏爰止,於誰之屋'耳!"泰雖好臧否人倫,而不為危言核論,故能處濁世而怨禍不及焉。

張儉亡命困迫,望門投止,莫不重其名行,破家相容。後流轉東萊,止李篤家。外黃令毛欽操兵到門,篤引欽就席曰:"張儉負罪亡命,篤豈得藏之!若審在此,此人名士,明廷寧宜執之乎!"欽因起撫篤曰:"蘧伯玉恥獨為君子,足下如何專取仁義!"篤曰:"今欲分之,明廷載半去矣。"欽嘆息而去。篤導儉經北海戲子然家,遂入漁陽出塞。其所經歷,伏重誅者以十數,連引收考者布遍天下,宗親並皆殄滅,郡縣為之殘破。儉與魯國孔褒有舊,亡抵褒,不遇,褒弟融,年十六,匿之。後事泄,儉得亡走,國相收褒、融送獄,未知所坐。融曰:"保納舍藏者,融也,當坐。"褒曰:"彼來求我,非弟之過。"吏問其母,母曰:"家事任長,妾當其辜。"一門爭死,郡縣疑不能決,乃上讞之,詔書竟坐褒。及黨禁解,儉乃還鄉里,後為衛尉,卒,年八十四。夏馥聞張儉亡命,嘆曰:"孽自己作,空污良善,一人逃死,禍及萬家,何以生為!"乃自翦須變形,入林慮山中,隱姓名,為冶家傭,親突煙炭,形貌毀瘁,積二三年,人無知者。馥弟靜載縑帛追求餉之,馥不受曰:"弟奈何載禍相餉乎!"黨禁未解而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