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晉紀十一 起閼逢閹茂,盡柔兆困敦,凡三年



河東平陽大蝗,民流殍者什五六。石勒遣其將石越帥騎二萬屯并州,招納流民,民歸之者二十萬戶。聰遣使讓勒,勒不受命,潛與曹嶷相結。

八月,漢大司馬曜逼長安。

九月,漢主宴群臣於光極殿,引見太弟乂。乂容貌憔悴,鬢髮蒼然,涕泣陳謝,聰亦為之慟哭;乃縱酒極歡,待之如初。

焦嵩、竺恢、宋哲皆引兵救長安,散騎常侍華輯監京兆、馮翊、弘農、上洛四郡兵,屯霸上,皆畏漢兵強,不敢進。相國保遣胡崧將兵入援,擊漢大司馬曜於靈台,破之。崧恐國威復振則麴、索勢盛,乃帥城西諸郡兵屯渭北不進,遂還槐里。

曜攻陷長安外城,麴允、索綝退守小城以自固。內外斷絕,城中飢甚,米斗直金二兩,人相食,死者太半,亡逃不可制,唯涼州義眾千人,守死不移。太倉有麴數十餅,麴允屑之為粥以供帝,既而亦盡。冬,十一月,帝泣謂允曰:"今窮厄如此,外無救援,當忍恥出降,以活士民。"因嘆曰:"誤我事者,麴、索二公也!"使侍中宗敞送降箋於曜。索綝潛留敝,使其子說曜曰:"今城中食猶足支一年,未易克也,若許綝以車騎、儀同、萬戶郡公者,請以城降。"曜斬而送之,曰:"帝王之師,以義行也。孤將兵十五年,未嘗以詭計敗人,必窮兵極勢,然後取之。今索綝所言如此,天下之惡一也,輒相為戮之。若兵食審未盡者,便可勉強固守;如其糧竭兵微,亦宜早寤天命。"

甲午,宗敞至曜營;乙未,帝乘羊車,肉袒、銜璧、輿櫬出東門降。群臣號泣,攀車執帝手,帝亦悲不自勝。御史中丞馮翊吉朗嘆曰:"吾智不能謀,勇不能死,何忍君臣相隨,北面事賊虜乎!"乃自殺。曜焚櫬受璧,使宗敞奉帝還宮。丁酉,遷帝及公卿以下於其營;辛丑,送至平陽。壬寅,漢主聰臨光極殿,帝稽首於前。麴允伏地慟哭,扶不能起。聰怒,囚之,允自殺。聰以帝為光祿大夫,封懷安候。以大司馬曜為假黃鉞、大都督、督陝西諸軍事、太宰,封秦王。大赦,改元麟嘉。以麴允忠烈,贈車騎將軍,謚節愍候。以索綝不忠,斬於都市。尚書梁允、侍中梁浚等及諸郡守皆為曜所殺,華輯奔南山。

乾寶論曰:"昔高祖宣皇帝,以雄才碩量,應時而起,性深阻有若城府,而能寬綽以容納;行數術以御物,而知人善采拔。於是百姓與能,大象始構。世宗承基,太祖繼業,鹹黜異圖,用融前烈。至於世祖,遂享皇極,仁以厚下,儉以足用,和而不弛,寬而能斷,掩唐、虞之舊域,班正朔於八荒,於時有"天下無窮人"之諺,雖太平未洽,亦足以明民樂其生矣。

武皇既崩,山陵未乾而變難繼起。宗子無維城之助,師尹無具瞻之貴,朝為伊、周,夕成桀、跖;國政迭移於亂人,禁兵外散於四方,方岳無鈞石之鎮,關門無結草之固。戎、羯稱制,二帝失尊,何哉?樹立失權,託付非才,四維不張,而苟且之政多也。

夫基廣則難傾,根深則難拔,理節則不亂,膠結則不遷。昔之有天下者所以能長久,用此道也。周自后稷愛民,十六王而武始君之,其積基樹本,如此其固。今晉之興也,其創基立本,固異於先代矣。加以朝寡純德之人,鄉乏不二之老,風俗淫僻,恥尚失所。學者以莊、老為宗而黜《六經》,談者以虛盪為辯而賤名檢,行身者以放濁為通而狹節信,進仕者以苟得為貴而鄙居正,當官者以望空為高而笑勤恪。是以劉頌屢言治道,傅鹹每糾邪正,皆謂之俗吏;其倚杖虛曠,依阿無心者,皆名重海內。若夫文王日昃不暇食,仲山甫夙夜匪懈者,蓋共嗤黜以為灰塵矣!由是毀譽亂於善惡之實,情慝奔於貨欲之塗,選者為人擇官,官者為身擇利,世族貴戚之子弟,陵邁超越,不拘資次。悠悠風塵,皆奔競之士;列官千百,無讓賢之舉。子真著《崇讓》而莫之省,子雅制九班而不得用。其婦女不知女工,任情而動,有逆於舅姑,有殺戮妾媵,父兄弗之罪也,天下莫之非也。禮法刑政,於此大壞。"國之將亡,本必先顛,"其此之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