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晉紀二十四 起屠維大荒落,盡上章敦牂,凡二年
崔鴻曰:鄧羌請郡將以撓法,徇私也;勒兵欲攻王猛,無上也;臨戰豫求司隸,邀君也。有此三者,罪孰大焉!猛能容其所短,收其所長,若馴猛虎,馭悍馬,以成大功。《詩》云:"采葑采菲,無以下體。"猛之謂矣。
秦兵長驅而東,丁卯,圍鄴。猛上疏稱:"臣以甲子之日,大殲醜類。順陛下仁愛之志,使六州士庶,不覺易主,自非守迷違命,一無所害。"秦王堅報之曰:"將軍役不逾時,而元惡克舉,勛高前古。朕今親帥六軍,星言電赴。將軍其休養將士,以待朕至,然後取之。"
猛之未至也,鄴帝剽劫公行,及猛至,遠近貼然。號令嚴明,軍無私犯,法簡政寬,燕民各安其業,更相謂曰:"不圖今日復見太原王!"猛聞之,嘆曰:"慕容玄恭信奇士也,可謂古之遺愛矣!"設太牢以祭之。
十一月,秦王堅留李威輔太子守長安,陽平公融鎮洛陽,自帥精銳十萬赴鄴,七日而至安陽,宴祖父時故老。猛潛如安陽謁堅,堅曰:"昔周亞夫不迎漢文帝,今將軍臨敵而棄軍,何也?"猛曰:"亞夫前卻人主以求名,臣竊少之。且臣奉陛下威靈,擊垂亡之虜,譬如釜中之魚,何足慮也!監國沖幼,鸞駕遠臨,脫有不虞,悔之何及!陛下忘臣灞上之言邪!"
初,燕宜都王桓帥眾萬餘屯沙亭,為太傅評後繼,聞評敗,引兵屯內黃。堅使鄧羌攻信都。丁丑,桓帥鮮卑五千奔龍城。戊寅,燕散騎侍郎餘蔚帥扶餘、高句麗及上黨質子五百餘人,夜,開鄴北門,納秦兵,燕主暐與上庸王評、樂安王臧、字襄王淵、左衛將軍孟高、殿中將軍艾朗等奔龍城。辛巳,秦王堅入鄴宮。
慕容垂見燕公卿大夫及故時僚吏,有慍色。高弼言於垂曰:"大王憑祖宗積累之資,負英傑高世之略,遭值迍阨,棲集外邦。今雖家國傾覆,安知其不為興運之始邪!愚謂國之舊人,宜恢江海之量,有以慰結其心,以立覆簣之基,成九仞之功,奈何以一怒捐之?愚竊為大王不取也!"垂悅,從之。
燕主暐之出鄴也,衛士猶千餘騎,既出城,皆散,惟十餘騎從行;秦王堅使游擊將軍郭慶追之。時道路艱難,孟高扶侍暐,經護二王,極其勤瘁,又所在遇盜,轉斗而前。數日,行至福祿,依冢解息,盜二十餘人猝至,皆挾弓矢,高持刀與戰,殺傷數人。高力極,自度必死,乃直前抱一賊,頓擊於地,大呼曰:"男兒窮矣!"餘賊從帝射高,殺之。艾朗見高獨戰,亦還趨賊,並死。暐失馬步走,郭慶追及於高陽,部將巨武將縛之,暐曰:"汝何小人,敢縛天子!"武曰:"我受詔追賊,何謂天子!"執以詣秦王堅。堅詰其不降而走之狀,對曰:"狐死首丘,欲歸死於先人墳墓耳。"堅哀而釋之,令還宮,帥文武出降。暐稱孟高、艾朗之忠於堅,堅命厚加斂葬,拜其子為郎中。
郭慶進至龍城,太傅評奔高句麗,高句麗執評,送於秦。宜都王桓殺鎮東將軍勃海王亮,並其眾,奔遼東。遼東太守韓稠,先已降秦,桓至,不得入,攻之,不克。郭慶遣將軍朱嶷擊之,桓充眾單走,嶷獲而殺之。
諸州牧守及六夷渠帥盡降於秦,凡得郡百五十七,戶二百四十六萬,口九百九十九萬。以燕宮人、珍寶分賜將士。下詔大赦曰:"朕以寡薄,猥承休命,不能懷遠以德,柔服四維,至使戎車屢駕,有害斯民,雖百姓之過,然亦朕之罪也。其大赦天下,與之更始。"
初,梁琛之使秦也,以侍輦苟純為副。琛每應對,不先告純;純恨之,歸,言於燕主暐曰:"琛在長安,與王猛甚親善,疑有異謀。"琛又數稱秦王堅及王猛之美,且言秦將興師,宜為之備。已而秦果伐燕,皆如琛言,暐乃疑琛知其情。及慕容評敗,遂收琛系獄。秦王堅入鄴而釋之,除中書著作郎,引見,謂之曰:"卿昔言上庸王、吳王皆將相奇材,何為不能謀畫,自使亡國?"對曰:"天命廢興,豈二人所能移也!"堅曰:"卿不能見幾而作,虛稱燕美,忠不自防,返為身禍,可謂智乎?"對曰:"臣聞'幾者動之微,吉凶之先見者也。'如臣愚暗,實所不及。然為臣莫如忠,為子莫如孝,自非有一至之心者,莫能保忠孝之始終。是以古之烈士,臨危不改,見死不避,以徇君親。彼知幾者,心達安危,身擇去就,不顧家國,臣就使知之,尚不忍為,況非所及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