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在剩飯里的愛

我從來沒有吃過鐵扒雞,很想知道那雞怎么好吃法。可是爺爺一早就不在了,生傷寒死的。奶奶24歲就守了寡,也沒有動再嫁的念頭。爺爺留下的錢用完的時候,奶奶也出去工作過。現在奶奶老了,沒有了工作。我想,如果奶奶也沒有爸爸的話,是不是就要像那個老太太一樣大熱天裡到外面去擺攤賣花了呢。走完那面高高的籬笆牆的時候,我回過頭去望一望那個坐在地上的老太,心裡莫名擔憂起來,把奶奶的手攥得更緊些了。

【三】

奶奶沒有工作,我不知道她買奶油蛋糕和冰激凌的錢是從哪裡來的。我聽媽媽說,奶奶當年辦的是退職,不是退休。大人說退職就是一次性地拿一筆錢,退休就是每個月可以拿退休金。在媽媽的解釋里,仿佛我們家的錢不夠用是跟奶奶選擇了退職而不是退休有關連的。

奶奶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所以媽媽總說家裡不夠錢用。既然家裡不夠錢用,那我就不要開口買那個金髮碧眼的洋娃娃好了,下趟姨媽再回國的時候說不定會帶一個給我呢。

我從不隨便開口問大人要錢,因為我怕被拒絕的難堪,可是難堪的事情到底還是發生了。

奶奶大概真的用光了全部的錢,我聽見她在那裡問爸爸要每個月的零用錢。爸爸支吾著不肯給,說去問媽媽要;媽媽也不給,說去問自己的兒子要吧。三個大人就這樣一直僵持到夜裡。

那天夜裡下雨了,我躺在床上睡不著,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聽到半夜時,野貓出來了。它們在弄堂里玩著玩著就打起架來,一陣狂亂的撕咬聲以後,受傷的野貓號哭起來,哭聲非常悽慘。我躲在被子裡緊張地豎起耳朵,再三確認那是野貓的哭聲而不是奶奶的,才把懸著的心放下來。可是眼淚還是流出來了,順著臉頰一直滾到耳朵裡面去。

“快快長大就好了。”我跟自己說:“長大就可以賺錢給奶奶零用了。”

我們吃著奶奶做的新鮮好吃的菜長大了,奶奶吃著我們吃剩下的隔夜菜變老了。哥哥開始工作的時候,馬上給了奶奶零用錢。奶奶拿了錢就即刻去煙紙店買香燭來祭拜爺爺,回家時卻發現錢找錯了。好多年沒有去買過東西,香燭的價錢跟從前已經不一樣,連錢的樣子也變掉了。

那天哥哥把老糊塗的奶奶不認得錢的事當成笑話講給我聽,我笑得眼淚也掉了出來。用手去擦眼淚的時候,卻發現那些眼淚怎么擦來擦去擦不乾的。

“爸媽其實也不是沒鈔票。”我問他:“為啥就不肯給奶奶一點零用呢?”哥哥不笑了,長久沉默著。

哥哥那時的經濟其實也是緊的,工資不多,又要籌辦婚事。爸爸把單位里分的另一套房子給了他,其他的事情就全部讓他自己操辦。他勉強辦齊了結婚必備的東西,卻再也不夠錢給新娘買首飾了。

婚禮的酒席上,奶奶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把新娘子叫過去,然後哆哆嗦嗦地從自己的脖子上摘下一條又粗又長的金項鍊來給孫媳婦戴上。那個沉甸甸的金墜子把一桌子的人都嚇了一跳,不知道天天吃隔夜菜的奶奶還藏著這樣的好東西,我們從來沒有聽她提起過的呀?

【四】

等到我要出國的時候,奶奶老得更糊塗了。她看我一天到晚忙進忙出,也不知道我是在乾什麼。及至我買定兩隻大箱子,把自己的一家一當都裝進去的那一刻,奶奶才發覺我要出遠門了。

“阿寒,你要去哪裡啊?”

“我要出國去讀書啊!”我對著她的耳朵大聲說。

“什麼,你大學都畢業了,還要去讀書?”奶奶抬起頭來看看我,恍恍地笑著,“你騙我啦,你是想出去找男孩,是不是啊?”

“不是找男孩,”我笑著對著她的耳朵更大聲地叫,“我是出國去讀研究生啊!”

“奶奶,”哥哥笑嘻嘻地插話進來,他也對著奶奶的耳朵大叫,“阿寒是回香港去擺地攤賣衣服啊!”然後他回頭跟我說,“不要去跟奶奶講啥‘研究生’,她老了,搞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