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與父母相處的心態就是這樣的。我的母親在受到我的無數次抵抗之後,漸漸退出了與我交鋒的第一戰場,而將這個艱巨的作戰任務交給了父親。這個時段,父親已從省城調回了老家。為了過上正常的家庭生活,他放棄了一直引以為榮的“省屬企業”職工身份,進入“縣屬企業”。各種待遇及心理的落差使他滿懷憋屈,在這樣的心態下,接受母親的哀嘆和抱怨,其後果是可以想像的。我為此挨過數次打,而打對於一個處於叛逆期的孩子來說,只能讓他原本並不太清晰的世界觀再蒙上一層羞憤,而這羞憤之於一個對人事半懂不懂的孩子,無疑如把水灑進油鍋里。
在隱忍了數次之後,我與父親人生中最大的一次衝突在意想不到的時間,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爆發了。
那是一個夏天的黃昏,我從外面游完泳回家,看到母親正坐在屋裡抽泣。其時正值飯點,各家各戶的廚房裡都飄來炒菜的香味。我一看便知,是父母吵架了。每當這個時候,母親都無心做飯。我準備淘米煮飯,打開爐子才發現火熄了,於是就去劈柴生火。忙活了半天,終於把火生燃,人也變成灶神公一樣。這時,父親回來了,面色漲紅,渾身酒氣。他看到滿屋的煙和夾生的飯,我看到酒足飯飽的他,都不約而同地憤怒了。他一踢腳下的板凳,說:“教了你多少次,生爐子要把爐子放到走廊里,免得煙往屋裡灌,你就是不聽!說那么多次,一頭豬都懂了!”
我心裡萬分不痛快,冷不丁地還嘴:“你那么會生,你怎么不生?跑出去喝完酒還撒酒瘋!”
我的話徹底激怒了他,他飛起一腳踢在我屁股上,屁股一震,不算疼,但心裡的委屈與憤怒終於決堤。
我抓起菜板上的刀,覺得還不夠,左手又抓起另一把刀,刀尖直指父親的胸膛。
父親驚愕地看著我,母親尖叫著撲過來,攔在我們中間,鄰居聞訊也跑了過來。
我不確定自己是否真有勇氣向自己的父親下手。母親和鄰居的介入,起到了很好的緩衝作用。大家把我和父親隔開,而此時,我也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揮著刀對他叫喊幾聲,發泄長期以來鬱積下的不滿。
父親看著我,眼神里透出一股要主動迎向刀口的大義凜然。
我們對峙了不知多久,外婆趕來了,手裡抱著剃著光頭的小表妹。她叫我放下刀,我也覺得兩把刀在小表妹的頭上晃來晃去太過驚悚,於是丟下刀,撲到外婆身上,哇地哭了起來。
事後幾天,在母親和親人們的勸導下,我終於答應向父親道歉。當我對父親說“對不起”時,父親坐在床上,孩子般大哭起來,哭著說這些年生計的艱難,哭著說養我的不容易,哭著說我這個舉動對他的打擊。那天他喝酒,不是因為和母親吵架,也不是貪圖快活去吃獨食,而是在那天,他被通知下崗了。
母親說:“認識你爸爸20年了,只見他哭過兩次,上一次,就是你3歲時患肺炎,昏迷兩天不醒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