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老父那幾次痛打

父親問:“在哪兒?”

我說:“就在鄉公所的大門口。”

父親不是一個刨根問底的人,我也不再是一個單純素潔的鄉村孩子了。到後來,那個刮臉刀,父親就長長久久地用將下來了,每隔三朝兩日,我看見父親對著刮臉刀里的小鏡刮臉時,心裡就特別溫暖和舒展,好像那是我買給父親的禮物樣。不知道為啥兒,我從來沒有為那次真正的偷竊後悔過,從來沒有構想過那個被偷了的國家幹部是個什麼模樣兒。

直到又過了多年後,我當兵回家休假時,看見病中的父親還在用著那個刮臉刀架在刮臉,心裡才有一絲說不清的酸楚升上來。我對父親說:“這刮臉刀你用了多年了,下次回來我給你捎一個新的吧。”父親說:“不用,還好哩,結實呢,我死了這刀架也還用不壞。”

聽到這兒,我有些想掉淚,也和當年打我的父親樣,把臉扭到了一邊去。

把臉扭到一邊去,我竟那么巧地看見我家老界牆上糊的舊《河南日報》上,刊載著鄭州市1981年第2期《百花園》雜誌的目錄。那期目錄上有我的一篇小說,題目叫《領補助金的女人》,然後,我就告訴父親說,我的小說發表了,頭題呢,家裡這牆糊的報紙上,正有那目錄和我的名字呢。父親便把颳了一半的臉扭過來,望著我的手在報紙上指的那一點。

兩年多後,我的父親病故了。回家安葬完了父親,收拾他用過的東西時,我看見那個鋁盒刮臉刀靜靜地放在我家的窗台上,黃漆脫得一點都沒了,鋁盒的白色在鋥光發亮地閃耀著,而窗台斜對面的界牆上,那登了《百花園》目錄的我的名字下面,卻被許多的手指指指點點,按出了很大一團黑色的污漬兒,差不多連“閻連科”三個字都不太明顯了。

算到現在,父親已經離開我了四分之一世紀。在這二十四五年里,我不停地寫小說,不停地想念我父親。而每次想念父親,又似乎都是從他對我的痛打開始的。我沒想到,活到今天,父親對我的痛打,竟使我那樣感到安慰和幸福;竟使我每每想起來,都忍不住會拿手去我兒子頭上摸一摸。

可惜的是,父親最最該痛打、暴打我的那一次,卻被我遮掩過去了。而且是時至今日,我都還沒有為那次正本真切的偷盜而懊悔。只是覺得,父親要是在那次我真正的偷盜之後,能再對我有一次痛打就好了。在父親的一生中,要能再對我痛打上十次八次就好了。父親如果今天還能如往日一樣打我和罵我,我該有何樣的安慰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