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丟了

文/李娟

【一】

我三歲那年,一天傍晚媽媽從地里幹完活回家,發現我不在了。她屋前屋後四處尋找,敲遍了所有鄰居家的門,都沒找到我。後來鄰居也幫著一起找,翻遍了連隊的角角落落。於是便有人懷疑:莫不是我獨自一人進了野地?又有人嚴肅地嘆息,提到最近鬧狼災,某地某連一夜之間被咬死了多少多少牲畜……我媽慌亂恐懼,哭喊著去找領導。她捶胸頓足,哭天搶地,引起了連長和指導員的高度重視。於是連隊的大喇叭開始反覆廣播,說李輝的女兒不見了,有知情者速來辦公室報告云云。還發動大家一起去找。幾乎連里的每一個人聽到廣播後都放下碗筷,拿起手電筒出了門。夜色里到處燈影晃動。連隊還派出了兩輛拖拉機,各拉了十來個人朝著茫茫戈壁灘的兩個方向開去。呼喚我的聲音傳遍了荒野。

半夜裡,大家疲憊地各自回家。沒有人能安慰得了我媽,她痛苦又絕望。婦女們扶著她回到家裡,勸她休息,並幫她拉開床上的被子。這時,所有眼睛猛然看到了我。我正蜷在被子下睡得香甜又踏實。

【二】

我二十歲時,去烏魯木齊打工。一次外出辦事,忘了帶傳呼機,碰巧那天我媽來烏市辦事,呼了我二十多遍都沒回音。她胡思亂想,心慌意亂地守著招待所的公用電話。這時有人煽風點火,說現在出門打工的女孩子最容易被拐賣了,比小孩還容易上當受騙。我媽更是心亂如麻,並想到了報警。幸虧給招待所的服務員勸住了。大家建議說再等一等,並紛紛幫她出主意。她坐立不安,又不停地打電話給所有親戚,發動大家聯繫烏市的熟人,看有沒有人了解我最近的動向。然後又想法子查到我的一些朋友的電話,向他們哭訴,請求大家聯繫到我的話一定要通知她。於是乎,我的所有親戚和朋友一時間都知道這件事了,並幫忙進一步廣泛傳播,議論得沸沸揚揚。說我莫名消失,不理我媽,要么出事了,要么另有隱情。

我媽一整天哭個不停,逢人就形容我的模樣,我叫什麼,我是乾什麼的,來烏市多久了,現在肯定出了意外,如果大家以後能遇到這個女孩,一定想辦法幫助她。大家一邊安慰她,一邊暗自慶幸自家女兒懂事聽話,從來沒有發生過跑丟了這樣的事情。

除了沒完沒了地打電話和向人哭訴外,我媽還跑到附近的列印店,想做幾百份尋人啟事。幸虧一時沒有我的照片,只好作罷,否則的話我就更出名了。

而這些事,統統發生在一天之中。很快我辦完事回去,看到二十多條留言時嚇了一跳,趕緊打的去那家招待所。一進大院,一眼看到她茫然失措地站在客房大門前,空虛又無助。我叫了一聲“媽”,她猛一抬頭,號啕大哭起來,一邊快步向我走來,一邊指著我,想罵什麼,又罵不出來。但哭得更凶了,好像心裡有無限的委屈。

直到很多年後,我有事再去那家招待所,裡面的工作人員還能記得住我,還會對我說:“那一年,你媽找不到你了,可急壞了……”並掉頭對旁邊的人津津有味地詳述始末。

【三】

這些年,我差不多一直獨自在外,雖然和媽媽聯繫得並不算密切,但只要一次聯繫得不通暢,她會生很大的氣,不停地問:“剛才為什麼不接電話?為什麼關機?”而我不接電話或關機肯定不是故意的,於是被這么質問的話,我也會生氣。然而,有時給她打電話,若遇到她不接電話,她關機的時候,也會不由自主地著急,並在電話打通的時候生氣地質問她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聯繫不到她時,我也會胡思亂想,但永遠不會像她那樣興師動眾,絕倒一大片。這些年來,她堅決不肯改變,仍然是只要一時半會兒聯繫不到我,就翻了鍋似的騷擾我的朋友們,向他們尋求幫助,並神經質地向他們反覆訴述自己的推理和最壞的可能性。大家放下電話總會嘆息:“李娟怎么老這樣?”於是乎,我就落下個神出鬼沒、絕情寡義的好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