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敏洪:我的岳父

我的岳父姓楊,十幾歲就當了兵,趕上了抗日戰爭的末尾和解放戰爭,在死人堆里爬出來無數回。有一次他們一個排打剩下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他。他的第一支槍是用大刀殺到敵人中間奪下來的,最後成了有名的快槍手。由於打仗勇敢,立了不少戰功,最後從戰士變成班長、排長、連長、營長。他當營長的時候中國解放了,有槍沒處使,被調到天津警備部工作,最後升為團長。由於只會衝鋒陷陣,不會逢迎拍馬,就再也升不上去了。他一輩子最自豪的就是毛澤東到天津視察時,他當了保衛隊的隊長,發現毛澤東睡不慣席夢思就睡在地板上。岳父和岳母是怎么認識的我不清楚,基本上屬於組織安排的那種婚姻。但看到他們年輕時的結婚照,一個英俊,一個美麗,倒也顯得蠻般配的。我第一次見到岳父岳母時,他們已經頭髮有點花白了。在看《激情燃燒的歲月》時,我頭腦中怎么也抹不去岳父的身影。後來我跑遍天津,買到了這套電視劇的光碟,又買了一台vcd機,拿去放給岳父看。他看著就激動起來,臉憋得通紅,雙手微微地顫抖。

我的岳父母結婚時已經解放了,沒有了戎馬倥傯的生活。剛好碰上毛澤東鼓勵大家多生孩子,準備和美國打持久的人海戰爭。於是夫妻倆就開始為國為民生孩子,一心想生男孩,將來能夠繼續馳騁疆場,保家衛國。結果生了一連串,一個男孩都沒生出來。五個孩子整整齊齊都是女孩,像五朵金花,長得一個比一個水靈。在生完老五後,岳父母只得罷休,怕再生下去還是女孩,經不起打擊。我老婆是他們的第四個女兒,也是五個女兒中唯一上了大學的,而且上了北京大學。我就是在北大校園裡盯上了我老婆,然後死纏爛磨,終於把她搞到了手。剛開始我老婆還很有點看不起我,因為她父親好歹也是個官,而我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兒子。後來通過自己持久的努力,才贏得了她的青睞。岳父並沒有因為自己的女兒上了名牌大學感到多么榮耀,卻對軍人充滿了敬意和驕傲,把兩個女兒嫁給了軍人家庭,又把三女兒送到部隊去鍛鍊了一番。五個女兒都嫁出去以後,老兩口就一心希望下一代能生出個男孩來。結果老大生了女孩,老二生了女孩,老三生了女孩,輪到我和老婆還是生了個女孩。正當大家一起感嘆楊家命中注定只出女將不生男兵時,老五卻生了個男孩。母以子貴,從此老五在家裡的社會地位從最低一下到了最高,每天在家裡驕傲如小母雞似的。後來我老婆帶著女兒到國外居住,我大部分時間在國內忙碌,覺得母女倆實在孤單,就勸我老婆再生一個,老婆猶豫再三,怕生出來又是女孩。最後還是被我用“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說服,終於又生了個孩子,沒想到是個男孩。這一下老五那趾高氣揚的神氣才被治住了一點。

聽說岳父年輕時脾氣火爆。部隊上有一隊痞子兵誰都治不了,就把我岳父派去當了連長。那幫痞子兵看到來了一個比他們還年輕的軍官,根本就沒把他放在眼裡,明著暗著欺負他,他也一聲不吭。直到有一天大家一起打靶,那些痞子兵大部分人槍槍落空,我岳父拿起槍來,咚咚幾槍,幾乎槍槍十環。正在大家拍手叫好時,他一把抓住平時領頭鬧事的痞子兵,要和他赤手空拳比個高低。痞子兵沒有辦法只能應戰,結果我岳父三下兩下把他打倒在地,從此奠定了他的絕對領導地位。後來部隊缺糧時,他又想方設法為弟兄們弄來一堆糧食,結果被弟兄們崇拜得五體投地。有一次我在岳父家,當年他手下的一位弟兄剛好來看他,就一起坐下來喝酒。五位女婿除了我比較瘦弱,其餘四位都虎氣生生。大家一起勸酒,我岳父的這位弟兄害怕喝醉,就單挑我喝,大概覺得我最弱不禁風。沒想到我是最能喝的一位,結果把他灌得酩酊大醉,走的時候一路踉蹌,一路扔下一句話:楊大哥家沒有一個是孬種的,連戴眼鏡的都這么厲害。

我第一次見到岳父時,他對我並不十分看好。他大概更喜歡那種孔武有力的人。倒是岳母對我更加愛護,覺得我儘管尖嘴猴腮,但五官並不歪斜,架著眼鏡還有點文質彬彬。在我結婚以前,每次從北京到天津去,我老婆都要先對我耳提面命一番,要我去了以後掃地擦桌,燒火做飯,為她臉上爭光。我倒是從小就打掃豬圈,但如何打掃城裡人家的房子卻不太懂。做飯就更不是我的專長,除了會炒雞蛋別的都不行。但我老婆非要我拿一手,我只能硬著頭皮上灶,結果做出來一席菜沒有幾個人動筷子,尤其是一盤糖醋排骨,沒有一塊咬得動,大家還要一邊皺著眉頭一邊說好吃。我岳父對我產生好感來自於一件小事。他們住的房子冬天沒有暖氣,在入冬時要儲藏很多蜂窩煤球,因此要在房子後面搭建一個煤池子。我一個人認認真真不聲不響把煤池子砌好,再把煤球在池子裡碼放得整整齊齊,把自己弄得一身漆黑。我岳父覺得我一不怕苦,二不怕髒,從此認為我是個能幹大事的人,再也不允許我做零碎的家務活,一到家就讓我進房間讀書。我果真沒有辜負他的眼光,慢慢做成了新東方學校。我岳父把我砌的煤池子保留了很多年,逢人就說:“這煤池子是我四姑爺砌的,他就是那個新東方學校的校長。”其實聽他講話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新東方學校是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