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死神對弈:信仰的危機

上大學的時候,我和一位家在喀什的河南籍同學莫逆於心,常相約去圖書館的多媒體室看外國電影。我們倆第一次產生爭議,是她要在連看幾部狄更斯小說改編的電影之後再接再厲看《遠大前程》(《孤星血淚》),而我看煩了狄更斯,想隨便換個什麼看,遂隨手指向了《the seventh seal》,第七封印。那時我並不知道這是英格瑪·伯格曼最為世人銘記的作品。毫無疑問,這不是一部賞心悅目的電影,卻是我們倆印象最深刻的一部。看完之後我連著做了三個晚上的噩夢。十字軍東征,死神,黑死病,跪著前行的青年,抽打自己的老人,那陰陰沉沉的色調和配樂令人不寒而慄。前天驚聞那位同學已然結婚生子,想起那些泡圖書館的日子,頗有些暮去朝來顏色故的慨嘆。把這部電影又翻出來看了一遍,有了中文字幕,竟然能看懂了……其實這片子還挺好看的,就是個時下大熱的公路片,額外又探索了一些死亡、信仰之類的所謂終極奧義,有些段落甚至耍弄起黑色幽默,委實是部好片子。

影片的主人公是騎士布洛克,他和他的隨從揚參加十字軍東征歸來,與死神博弈,這一路上遇見馬戲團演員skat、jof和jof的妻兒,遇見鐵匠plog和他的妻子lisa,救了一個無名的姑娘,這一行人回到了布洛克的城堡,他的妻子karin為他們做了早飯,飯前他們圍坐在一起,karin讀著聖經啟示錄,死神降臨,帶走了他們。布洛克的死亡並非是靜止的jpg,而是一個動態的gif,所以有評論說如果一個男人在告別人世之前要看一部電影的話,那么最好選擇《第七封印》。

布洛克和揚在海邊醒來,做完早禱的布洛克發現了前來取自己性命的死神。布洛克向死神提出同他下棋,成功地引起了死神的興趣。他們約定要下一盤棋,條件是在下棋時死神不能取布洛克的性命。鏡頭一轉,布洛克和揚暫時脫身,踏上了回家路。

他們經過村莊,村莊外有一輛馬車,馬車上住著三位馬戲團的演員,skat,jof,以及jof的妻子mia。skat略顯浮誇,常心懷有怨,而jof和mia,他們有著柔和溫情的面龐,疏朗爽脆的笑聲,和樂天知命的態度。jof常能看到一些旁人看不到的畫面,被別人譏笑他出現幻覺。陽光充裕的早晨,他們開著無傷大雅的玩笑,美麗的情緒在空氣中一個一個地炸裂開來,甜絲絲地充盈進看客的眼裡,與前後的黯淡和陰沉格格不入,卻又那樣理所當然。

鏡頭切換,布洛克和揚走進教堂。揚與教堂里的畫師漫無邊際地聊著瘟疫、死神和恐懼,布洛克卻來到了懺悔室,他對著神父的側臉。“我想儘可能坦誠地懺悔,但我的心空空如也。空虛就像我面前的一面鏡子,我看到了我自己,被厭惡和恐懼所俘獲……僅憑一個人的感覺,想去理解上帝的意圖,這真的很難嗎?為什麼他總藏在半真半假的承諾和從未實現過的奇蹟背後?當我們缺乏信仰的時候,又如何去守信?我需要真理!不是信仰,不是承諾,而是真理!我希望上帝能伸出他的手,露出他的臉,和我說話!生命真是荒誕而可怕,沒有人可以活著面對死神。當有一天,我們站在生死邊緣,我們必須構築一個對抗恐懼的偶像,而那個偶像,我們稱之為上帝。”神父露出他的臉——那是死神。

村莊的小廣場上,skat、jof和mia在演出。演出結束,mia請布洛克喝牛奶,吃草莓。輕鬆適意的草地上,jof彈起魯特琴,布洛克心裡的迷惘和不安都淡去了:“信仰是沉重的負擔,你知道嗎。就像一個躲在黑暗中的愛人,無論你怎么呼喚,她都不會出現。但當我跟你們一起坐在這裡,所有的那些都變得無關緊要。我會記住這一刻,祥和的黃昏,野草莓和牛奶,暮色中mia的臉龐,嬰兒在安睡,jof彈著魯特琴。我會小心地珍藏這段記憶,就像捧著滿滿的一碗牛奶一樣小心,這會是我生命中閃光的一刻……”

他邀請jof一家跟隨自己穿越森林。那邊廂skat和鐵匠plog的妻子lisa眉目傳情,偷偷地進了森林。鐵匠到處尋找自己的妻子,傷心欲絕,揚也勸說鐵匠跟著自己穿越森林。

這一行人,布洛克,揚,揚救下的無名姑娘,jof,mia,skat,plog,lisa,終於接近終點了。

森林中的夜晚,陰森可怖。skat被死神盯上,取走了性命;一隊士兵架起木堆,燒死了“帶來瘟疫”的女巫;一個染上瘟疫的小偷,死在大樹後的幽谷中,而黎明的那一束慘白的光,也升了起來。

死神又來繼續和布洛克的棋局。眾人對此無知無覺,jof之前能看到聖母瑪利亞牽著聖子的手教他學走路,現在自然也能看到布洛克並不是自己坐在棋盤旁,他的身邊是死神。他恐慌、忙亂地帶著妻兒逃走,為了不令死神發現jof一家的離開,布洛克盡力要拖住死神,最終,輸掉了這盤棋。再見面時,你和你周圍的一切,就都結束了。死神這樣說。

天亮了,布洛克一行人回到了城堡,他的妻子karin是最後一個加入這個隊伍的人。死神如約而至,那無名的姑娘,說出了她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台詞:“it is finished.”

影片的開頭和最後,都是這樣一句話:“當拉姆揭開第七封印的時候,天上寂靜約有二刻。而此時,七位天使也即將吹響他們手中的號角。”這是聖經中的《啟示錄》中的一句話。約翰時代的書,都是寫在卷上,一頁頁的蒲草紙或羊皮卷,捲起來以黏土或蠟封好。約翰看到的書卷記錄了神為這世界準備的一切。用七個印封住,顯示書卷的內容非常重要,“唯有lamb(基督)配開書卷”。 拉姆揭開七印時,分別出現了種種異象。然後,七位天使吹響了七號。第七號的吹響,宣稱王的降臨。審判日到了,神終於將他的震怒全部傾瀉。 這就是片名的意義。

除了jof一家逃出生天,剩下的人都死了。

布洛克經歷十字軍東征,陷入的信仰的危機,往昔對上帝的深信不疑裂開它焦灼的內里,真理(知識、科學)向他招手,他在搖擺不定中困惑,痛苦,求解而不可得。這幾乎是必然的。只有真理才需要證明。而信仰根本無需證明,只需相信。正是因為他的搖擺不定導致了他的死亡。

揚對於上帝的看法與布洛克不同,他認為這一切都是虛妄,也因為這一切都無法解答,所以人們編造了上帝。沒有信仰,導致了他的死亡。

skat,plog,lisa,是人群中的大多數。渾渾噩噩,糊裡糊塗,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沒有明確的信念,也不會自我反省,他們匆匆地來,匆匆地去,生存和死亡都似乎是理所應當的。

那個無名的姑娘,就可堪尋味了。小偷偷取死人的手鐲,被她發現,想要殺她滅口,被揚救下。而後來目睹小偷染上瘟疫的慘狀時,她還想要餵小偷喝一口水,她善良,敏感,柔弱,怯懦,也許她對上帝深信不疑,堅信自己身上有原罪,逆來順受著,也徒然沉默著。既然她的信仰那么純粹,又為什麼會死呢?我的理解,絕對地忠實於宗教,全然地相信上帝,並不是所有問題的答案。如揚所認為的那樣,一切都無法解答,所以上帝產生了。是人,創造了上帝。在本片裡,取人性命的是死神,而基督教中是沒有死神的。這也說明本片無意為宗教背書,而意在探討信仰。宗教是一種信仰,而信仰,並不僅僅只能是宗教。

幸免於難的jof一家,樂天,開朗,有一種粗野的生命力,敞開心扉去擁抱美好的事物,用力地去生活,去享受,去努力,與蘇子瞻所說的“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有異曲同工之妙。唯有這樣的一家人,才逃得開死神的黑袍。

影片最後一幕,是死神帶領著布洛克、karin,揚,無名姑娘,plog和lisa跳著死神之舞遠去。這一幕還有個小插曲,當時暴風雨要來,劇組收拾工具正打算離開。博格曼突然看到一塊奇異的雲,遂馬上架起攝影機。有好幾位演員已經離開,於是幾位工作人員和遊客就在完全搞不清楚的情況下披掛上陣了。後來變得非常著名的那一場在黑雲下的死亡之舞,其實只是一場在幾分鐘之內完成的即興之作。

jof看到了這場死亡之舞,而mia照舊什麼也沒有看到,他們懷抱嬰兒,拉著馬車,在陽光下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