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廷楣長篇小說《生逢1966》讀後感

閱讀《生逢1966》(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年6月版),我的感覺是複雜的。這樣一部帶有自傳色彩的小說,無可避免地留下了時代的烙印。它寫的是畸形年代裡的那段扭曲、壓抑、晦澀的青春。小說引起了眾多作者同時代人的共鳴,他們在這裡讀到了共同的集體記憶,讀到了自己狂熱的、荒唐的、痛楚的、熱血沸騰的、不堪回首的過去。整部作品具有真實到殘酷的力量。

不過,在閱讀中,我仍舊有某種惶惑。我生晚矣,那個時代對我而言,何其陌生與隔膜。正因為我面對的是一部小說,而不是報告文學或其他,我便自然而然地以對待文學的挑剔眼光去看它。如果說,“老三屆”們從中讀出了某種親切的話,我則在短暫的惶惑之後,逐漸從文字的背後讀到了撼人心魄的東西。這種東西與時代符號無關,與小說本身的形式無關,與讀者的年齡閱歷無關,甚至,它也與流行的閱讀時尚無關;但它確如河底金沙般散發出沉著的光芒。在我看來,這才是小說的最為成功之處。

我要說的,是這一類的東西,比如,小說主人公陳瑞平和他生命里最初兩個女孩的情感膠著與彷徨,或陳瑞平面對母親生死存亡時的矛盾與痛楚。

自從陳瑞平的父親死去後,他的母親一直在生死之間徘徊,兒子與地主成分的她劃清了界限,四十三天沒喊過她一聲“媽媽”。母親生了胰頭癌,她已經在和死神面對面,但她心有不甘。雖然順從了世道,順從了命運,但畢竟不甘啊!那邊廂,兒子也在反覆問著自己:“我能喊一聲媽媽嗎?一個紅衛兵能喊地主分子一聲媽媽嗎?”

“誰說過不能喊呢?她確實是你的媽媽。誰又批准你能喊呢?”作者冷靜地寫道。就在喊與不喊之間,母親生命的遊絲漸弱,“瑞平趕到床頭的時候,是早上六點。媽媽已經去世了。一旁是呆呆站著的蔡小妹。瑞平一下子將手捂在了心口,他的心先是重重地落下,媽媽死了,他沒有機會叫一聲媽媽了。然後又突然盪了上來,媽媽死了,我不用叫媽媽了。他的身體突然不受靈魂的控制,他喊了一聲‘媽媽’之後就嚎啕大哭……”

有人說,現代化進程犧牲的是充沛的情感,是悲憫的情懷。冷漠似乎成了一種人際態度。但是,面對這樣的敘述,是否會感到身處一種壓抑的悲劇性境況中,正有溫熱的暖流淌過心靈,讓你產生欲哭無淚的衝動呢?

是的,文學沒有理由否認情感與生命在社會發展中的價值,也沒有理由否認它們在審美上的價值。小說里關於陳瑞平與蓓蓓的初次靈肉“相遇”,也寫得節制、含蓄,充滿無奈、悵惘,而又滿含著複雜的美感。

這是兩個孤獨的少年人在複雜情境下的相遇。陳瑞平心裡喜歡的是蔡小妹,卻把自己的初次給了嬌美無比的蓓蓓,兩個孤寂漂泊的靈魂在顫慄的肉體擁抱中尋求著精神安慰。他們一邊默念著生理課上老師教的“草履蟲”,一邊進行著生命中最初的“大事”。這種充滿荒誕色彩的嘗試,暗含苦澀與掙扎。而在有了“第一次”之後,鄰居們所表現出的形形色色,正可謂非常年代的眾生相。在蓓蓓要遠走香港的前夜,他們只能站在兩家的窗戶之前,徹夜相望。窗和窗之間,已是咫尺天涯。他想伸出雙手,可是他的手再長,怎么夠得著呢?他沒有什麼能夠相贈,只有19歲男孩的真摯的淚。

作者保持了相當的鎮定和克制,這樣奇特的細節超出了個人經驗所具有的意義,它已經悄悄地產生了屬於文學本身的閱讀魅力,成為屬於人類共同的精神性的東西。

而在那特殊年代裡,兒童們的表現也是作者的一個頗有意思的發現。在遭遇了那夜眾人的窺視後,陳瑞平成了弄堂里指指戳戳的對象。事後對他緊追不放的不是大人,卻正是半懂不懂的孩子,他們追在他身後唱曖昧的童謠。“在任何時候,孩子都是弄堂的真實體現”,“不少在大同坊被批判過的人全部被孩子跟過”,在這裡,弄堂孩子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純潔化身,而成了畸形年代裡饒有意蘊的象徵,懵懂孩童參與了集體的狂歡遊戲,童言無忌,傳遞的卻是複雜的成人世界的險惡。

正因為有了上述這些東西,才使《生逢1966》在褪去小說時代背景等附加符號後,仍能散發璀璨的光華。這些東西,就是歷史中的生命體驗。我正是被它所感動的。也因為有了它,這小說也才真正屬於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