牐牨Ω去上海打工之前先到我家了一趟,那是在高中的時候。提到小時候的那些事,他大都不記得了,在我的提示下他才偶爾附和著笑笑。寶根變的真快,小時候不是這樣的。小時候他最愛搶我的話頭,但也總有辦法引誘我說出更多的他們不知道的東西。我問到明柱他們的時候,他顯得很驚訝,看了我半天,神情迅速黯淡下來。他說,明柱在縣城開煤窯發了,春節的時候晚上經過想在他家住一晚上都不讓,明柱不地道,別提他了。問到孬子的時候,寶根淡淡地說,在地里翻坷拉(方言,種地)。我們都沉默了半晌,他突然說,二花(妞子的大名)嫁到山裡去了,去年嫁的,一直有病。寶根走的時候,莫名其妙的讓我看他的包袱,我看見最裡面藏著雙土布鞋,地道的鄉下布鞋,肥肥厚厚的有些臃腫。我說帶這個乾什麼?上海人看見你穿這個會笑話你的,他笑而不語。在這個轉瞬即逝的笑容里,我感到童年的那些畫面閃電般涌了出來,橫陳在我們之間。
牐牨Ω走了之後,我在沙發上他坐過的位置又坐了半晌,眼淚不知不覺的淌了下來。不知道為什麼總有一股揪心的淒楚像一個怨鬼時時糾纏著我。總感覺好象失去了某些人生里最為重要的東西。我想到了妞子,那個頭髮枯黃但眼睛又大又亮的小女孩。其實那一大幫孩子玩到最後只剩下了我們仨。妞子總是纏著我讓我教她認字還有數數,這個時候寶根總是躲在很遠的地方看著,從來不靠近我們,弄的我一頭霧水。有一次我把他拉過來,強迫他在旁邊看,他看了半天一直在咂嘴,後來把我給他的小樹枝往地上一丟就慢慢的出去了。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看到寶根,只有我和妞子兩個,我繼續教她算術和識字。有一次我忍不住問她,幹嗎要學這個,老師教我還不想學呢。她說,俺想上學。她說“俺”的時候,眼睛總是特別的亮,好象那個“俺”字是從那漆黑的眸子裡說出來的。有時候我竟然忍不住伸手去觸摸,她對我的這些想法從來都是渾然不覺,總是那么痴痴地笑著,露出黑洞洞的缺齒。她好象忘記了寶根他們,每天都是跟我學識字。有的時間我們一起去河邊玩。我還記得那次,她穿著那雙好看的花布鞋。還沒到岸邊就一不小心踩在了一塊爛泥上,她不知所措的哭了。哽咽的聲音在寂靜的小河邊是那么的清脆動人。我知道她怕媽媽揍她,她媽媽是村里出了名的吝嗇鬼。我用以前她教我的方法用狗尾草編了個戒指給她戴上,哄她說,女孩戴了戒指就長大了,不能再哭了。她果然不哭了。我用小樹枝細心的將她鞋上的稀泥清除掉,索性也把我的布鞋脫下來一齊放在柿子樹下。然後我們坐在草叢裡,我對她講很多東西,學校里的事情,每一個細節她都聽的很仔細,跟我教她識字的時候一樣的認真。突然,她說俺想上學。我看著她清澈的眼睛,憋了老半天把臉憋的通紅,終於擠出了一句,我能讓你上學。直到現在我才覺察到,那種勇氣是來自一種至純至真的愛意,也許生活的開端已經完成了全部,其餘的歲月只是一種漫長的追憶,在追憶中,衰老會突然而至。只有某些東西是歷久常新的,後來我知道這種東西叫做“情結”,有著各種各樣“情結”的人的確很累,但假如失去了這樣那樣的“情結”,人豈不是很可悲?那等於從來沒有生活過。“情結”是一種越來越深的痕跡,沒有痕跡的生活又怎能是生活呢?我的“情結”就是那躺在柿子樹下的一排布鞋。因為那乖巧的鞋坑裡藏著一個個玲瓏剔透的童話。
牐犖抑沼諉揮心馨鐧芥ぷ櫻後來我被爸爸接走的時候,妞子追著拖拉機狂奔,嘴裡不停的嚷嚷著。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要追上來,也沒有人知道她嘴裡說的是什麼,只有我知道。我看著她那雙花布鞋在蓬鬆的地面上不停的打起灰濛濛的塵土,我突然覺得有些日子裡,在那半拉窗子外面躡手躡腳地那個小女孩或許就是她。寶根走後沒多久,家鄉有人捎信說她得了尿毒症。於是,我趁著暑假和表妹一起回到鄉下去看了看妞子。表妹和舅舅去過她家,表妹喝過她打的水,回來之後念念不忘,一直吵著要去再喝她打的井水。那天下午天陰沉著,剛下過雨,山路泥濘,天剛擦黑的時候,我們才來到那個村子。那是在山區,密林深處的一個破舊的土胚房裡,門框的釘子上掛著一串串動物的腎臟,我知道那是用來延緩尿毒症的補品。我看到她的時候,她正背對著我在鎿鞋底子,小火爐上燉著的東西,散發出一陣陣腥味,她將煮熟的豬腎用碗盛起來晾著,又去低頭做活。在村裡的時候就聽說,她丈夫(我的一個遠房親戚)是個不著家的“二流子”,從來沒有操心過她的病。我和表妹在她身後站了那么久她居然一直沒有發覺。我走了過去和表妹一起面對著她,我認得她的眼睛,表妹也認得。真的不明白,經歷了那么多年,那么多事,那么多的苦,她的眼睛還是那么明亮,雖然在明亮中透出了以前我從未見過的淒迷。有一種深深的渴望沉潛在她的目光深處,也許在我沒有來的這些年,那些渴望就已經存在了,一直等在那裡,直到生命褪去了顏色,直到美麗的心愀然遲暮。呼喚,相對,片言,默然……某些悲劇永遠是這樣的。本以為會有很多話要說,有很多思緒會洶湧澎湃,沒想到那晚我腦子一片空白,表妹和她睡下後,我呆呆地在院子裡的大石頭上坐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先幫她把水缸挑滿水就把表妹叫起來悄悄走了。那天晚上表妹似乎害怕她的臉,好象總是不敢看她,不敢接近她,不敢多說話,也沒提喝井水的事。後來我常常做噩夢,夢到一個目光悽厲的女鬼,臉色蠟黃,顏面枯蒿,頭髮亂糟糟的向我移過來,就那么神情淒切的看著我,仿佛歷盡了塵世間所有的痛苦與磨難。直到現在,我還記得當時我們在屋裡什麼話也沒有說,我看著她那雙乾枯的手慢吞吞的將鞋幫縫在鞋底上,看著一雙新布鞋怎么樣成型,怎么具有了堅實的質地,怎樣獲得了質樸的美感,她時不時從碗裡撈出一塊東西送到乾癟的嘴巴里嚼動著繼續專注的做著針線活,我突然覺得也許她的命運並不悲慘,悲慘的反倒是我。這些年比起她來我失去的仿佛更多,但我始終不明白我到底失去了什麼。她專注的目光里仿佛有一種東西,來自遙遠的過去,繾綣在失去了活力的顏面上,仿佛一朵嬌嫩的牽牛花棲在一隻乾枯的花籃里。我失去的不正是那個苦苦尋覓著的伊甸園么?
※本文作者:涼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