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來論道(二)

春天清晨,陽光初升下的匹茲堡還是很漂亮的。所有的建築物都籠罩在一層淺淺的光暈中,顯得多了幾份嬌柔。雖然匹茲堡郵報近日把這個有些落魄的城市列為最適宜居住的北美城市,很有弊帚自珍的味道。可是,在特定情況下,某些鏡頭裡,我還是能看見美在流淌。我是夏天到的這裡,當時為了一堆瑣事忙得不亦樂乎,根本無心觀景。緊接著一個漫長的冬天,讓人都要憋出“鳥”病來。好容易挨到開春,又是被考試擺布得暈頭轉向。時至今日,才在這早起的晨光里,看見了這個城市的美麗。
不知什麼樹,前幾日枝頭才發出的新綠,現在已經伸展成一片片嫩葉,在晨風裡輕擺。好愜意!我輕輕的拍拍樹幹,卻將一片葉子搖落下來,飄飄搖搖的落在一旁的草地上。我追著它的蹤跡,竟然發現綠得可人的草地上竟然點綴滿了白色的蒲公英。其實昨日考完試回家的時候,我就發現了一地黃花。蒲公英的花是久違的了。小時候,我住的大院子裡面也曾經有如此景色。我們最企盼的就是等那黃花謝去,白絨球一個接一個冒出來的時候,信手拈來,一口氣吹去,吹出一片春的薄雪,洋洋灑灑的飄下。最後藏在草窠里,等待著明年的那個輪迴。
這一片多么美麗的白色啊,它僅僅來自於一夜的滄桑變換。一夜花開,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唐人岑參早有云: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我也親眼見過一夜綠滿枝頭的變遷。花開到花敗,一夜之間也足夠了。且不說曇花的一夜驚艷,就是那尋常的晚飯花也會昏起晨閉,一夜興衰。可是,一夜花開花落後,還能營造出比那花兒還具規模的結構,蒲公英也算是平凡中的不平凡了。人們都喜歡趨之若鶩的看花開。南京梅花節,武漢櫻花節,洛陽牡丹節,桐鄉菊花節……因為花開一團錦簇,花敗殘葉枯枝。似乎分明得很。殊不知這花開花敗之道卻並不那么簡單。
我拈著一根蒲公英,輕輕的把那一團白色吹成一片小小降落傘。此時,總有一個隱隱的問題在我的腦海里。它是期待花開還是花落呢?有個夏天,我曾經在一顆樹下看見一株幾乎乾枯的蒲公英。由於旁邊雜草叢生,又有大樹擋著,風雨幾乎透不進這裡。於是蒲公英那滿頭從容的白色已然乾枯的耷拉下來,隨著發黃的莖幹都枯萎了。從春到夏,這倖存的獨苗不知經歷了多少日夜變換。然而與我手中這根只剩下的莖幹相比,更長的時光並沒有帶來更多的收穫。它失去了次年收穫的希望,失去了時光所賦予的機遇。於是,我吹出氣的那一瞬似乎竟然比那春夏之間的漫長等待還要美好。那么,剛才的問題也好像有了答案:蒲公英的等待,不是花開,也不是花謝,而是這最後一瞬的風。大約這就是一瞬之道吧。楚莊王三年不飛不鳴,一飛沖天,一鳴驚人。三年蟄伏換一瞬驚艷,可謂意誠。達摩祖師東渡,面壁十年,一日悟道,方開創中國禪宗一脈。十年化一瞬,可謂心誠。孔夫子云:“朝聞道,夕死可矣。”以一生之功,換那聞道的一瞬,可謂至誠。一瞬之道,寓長久於頃刻,抑或只以旦暮之間博取升華一刻,常常比之光鮮漂亮的表面文章深刻了許多。
我把手中蒲公英的殘莖扔了。不經意間,發現有一粒飛絮沒有落在地上,而是粘在了我的手背上,有些痒痒的。一花一世界,一粒種子便是一個千年傳續的機會。我把它撣下來,輕飄飄的落在草葉上。沒有土壤是不行的。我又把它撥下來,沾在泥土上。這真是一個繁瑣的過程。我站起來拍拍手。似乎我那吹出的一口氣,並不是它期待的全部。期待的終點卻是落在土裡的種子,那能夠發出下一個希望的深埋在土裡的種子。我長長吁了口氣。於是,一瞬之道也不是終點。那深處究竟是什麼?我駐足而立。
莊子有非常有趣的比較:“朝菌不知晦朔,惠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者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以悲乎!”哈,這是比誰活得長呢。朝菌如何?一天一世。蟪蛄如何?一季一世。彭祖八百歲,原來有吐納之術,可是還不及大椿樹八千歲一個季節來的震撼。眾生皆有一世,朝菌雖短,卻繁衍無數;大椿歲長,孑然一身。差異便在此處。往往那一瞬的抉擇,卻是一世之道的反映。憧憬不同,所得亦不同。朝菌無遠志,卻世世代代,不可驟滅;大椿存萬年,也不過獨自聳立,茫然不知身前身後事。因此,影響一世之道的,不是長短,而是一世之用。蒲公英用一瞬和一世換下一個千世或者萬世的傳承;大椿用萬歲的一世換世人千世萬世的蔭涼乃至莊子道家的傳承,孰優孰劣呢?繼續想下去,這竟然成了永世之道。現在人都喜歡說蝴蝶效應,一邊扇翅膀,一邊刮颱風,熱鬧無比。可是又有多少人想到自己在這個時代,這片土壤的效應呢?我們可以是微不足道的。一個世界的風雲變幻說不定只是一個巨人體內細胞的興亡;我們也可以是至關重要的,種下一顆種子,澤被萬年的蒼生。永世之道,在一時也不在一時,在一世也不在一世。其形寓於一時一世,片刻不可背馳;其勢又延至千秋永恆,萬物不能輕離。所以最終,形可萬千,勢只有一脈。把準了這一脈之勢,花開也好,花敗也罷,朝生暮死也好,千秋萬代也罷,都無差異了。

※本文作者:eddi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