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張若虛


牐犜凇敖湖多風波,舟楫恐失墜”的古典時代,詩人作品的散佚,應屬正常現象。然而,同為唐朝著名詩人,李白作品散失十之八九,至今仍有九百餘首流傳,連清心寡淡的山水詩孟浩然,亦傳下了二百餘首詩歌,何以張若虛獨受此重大打擊呢?關於張若虛的生平,《全唐詩》僅有寥寥數語:“張若虛,揚州人,兗州兵曹,與賀知章、張旭、包融號‘吳中四士’。”對於包融,我所知不多,至於賀知章、張旭,當然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以唐人那特有的飽脹的生命力,蔑視習俗,乖張行為,而名噪一時。張若虛當時能與此輩並提,性格特徵,行為舉止上,一定有不俗之處,從《春江花月夜》所透露出的氣質分析,張若虛應與激情迸飛、外向型的賀張輩相反,以內傾的沉思、哲人的孤僻而引時人注目。無疑,這一性格特徵,在出版業和傳媒均不發達的古代,對詩人並非幸事,遑論李白,即使方正拘謹的杜甫,也會懷揣詩章,壯遊天下,四方拜謁,博取詩名,並有助於自己詩篇的流布。因此,許多平庸的詩卷,都能在《全唐詩》中占有醒目的篇幅。而作為偉大的哲學詩人,張若虛的精神世界是自足的,他完全陶醉於向著宇宙,向著時間的發問,傾聽著詩行間那迷人的迴響。他充分體味著作為一個詩人的無窮樂趣,而他也必然離世俗的世界愈來愈遠。儘管,他曾以最初的“文辭俊秀”,如《代答閨夢還》一類的作品名聞當時,但從同代詩人中,竟尋不到一首與他唱和的詩作這一罕見的情形,可論證他徹底的孤獨。與王維們的終南捷徑相反,他成了一個真正的隱士,完全生活於自己的精神世界。然而,我幾乎是以一種愉快的心情,想像著那樣一個“清晝猶自眠,山鳥時一囀”的世外生活:只有當晚風吹拂的時候,詩人才款款醒來,與星辰一同睜開眼睛。水井邊洗漱後,他背著手,在屬於自己的庭院獨自徘徊,伴著縹緲如孤鴻的身影。此時,他的心境是滿足的,他已進入中年,已完成了偉大的《春江花月夜》。涼風如水,拂過竹籬,拂動水藻一般的松影,而松隙漏下的銀輝,仿佛星空來訪的故人的視線,與他交換著魚兒一般的語言。時間就這樣靜靜地流逝,直至夜涼將他喚醒,才發覺庭院的階石,已不知何時落下一層霜色,仿佛遠行的故人的履痕……於是,他匆匆回到房間,他要攫住這時間偶然漏下的清輝。他案頭的文字在閃亮著,在一個又一個的夜晚壘積著,它們的亮度,已欲與窗外的星空並高,與時間抗衡——時間開始嫉妒了,它要收回它曾經慷慨饋贈的一切。終於,由於一個偶然事件,極有可能遭遇了《紅樓夢》的命運,他孤獨的案頭默默壘積的《張若虛詩集》,悲劇性地散佚了。

牐犎繽歷史上的許多偉大的作家一般,曹雪芹和張若虛都遵從了命運的安排,將自己的身世隱入了宇宙的迷霧,隱入了自己永恆的作品,仿佛曹雪芹、張若虛這兩個肉軀的人從未存在過,只是某種宇宙的符號,在某個神奇的時刻,啟動了一下嘴唇,又復歸於空茫之中。他們之間所不同的是,《紅樓夢》一直尾隨著影子一般的續書,而《張若虛詩集》的殘缺,則無人能續,或不可能有續。能彌補,或正在彌補那一片千古遺憾的,只能是無邊無際的月華,和不捨晝夜,浩浩東流的江水的韻律,在這一意義上,張若虛又幸運於所有的古典詩人。

※本文作者:莊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