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闋乃醒後述懷,語意沉鬱而超然獨悟。換頭三句是實寫心境,寫在天涯漂泊感到厭倦的遊子,想念山中的歸路,心中眼中想望故園一直到望斷,極言思鄉之切。此句帶有深沉的身世之感,道出了詞人無限的悵惘和感喟。杜甫曾有詩云:“天畔登樓眼,隨春入故園。”蘇軾此處當是化用杜詩,寫登樓後的思家心理。自熙寧四年以來,蘇軾外任已七閱寒暑,身心極為疲憊,京城故園欲歸無期,情緒不免躁急難忍。“望斷”二字,尤見其迫切心情。接下“燕子樓空”三句由自己寫到燕子樓的滄桑和佳人盼盼的杳無蹤影,由人亡樓空悟得萬物本體的瞬息生滅,然後以空靈超宕出之,直抒感慨:人生之夢未醒,只因歡怨之情未斷。燕子樓原建何人何時已無考,唐貞元中張尚書鎮徐州時曾別築一新燕子樓以安寵妓盼盼。盼盼妙善歌舞,雅多風態,為感念張尚書深恩,在張去世後,居燕子樓十餘年而不改嫁。唐代白居易曾有《燕子樓詩三首序》述其情事,但只言張尚書,未著名,言盼盼而未著姓。舊傳張尚書即張建封,盼盼姓關。但清代汪立名撰《白香山年譜》,考為張建封子張愔之事。兩說兼陳,並非亂人耳目,只是意在考察史事,尤當慎重也。蘇軾敘寫有關燕子樓的一段情事,將要眇之情和淒迷之境寫得簡約而富於理趣,詠寫古事而如此超宕,亦用事而傳神之典範也。其以示秦觀“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並自以為語約事豐,誠非虛妄。張炎、鄭文焯亟賞此三句,亦意在抉發用事使典之妙諦。“古今”三句,由古時的盼盼聯繫到此時的自己,由盼盼的舊歡新怨,聯繫到自己的舊歡新怨,發出了人生如夢的慨嘆,表達了作者無法解脫而又要求解脫的對整個人生的厭倦和感傷。這三句是用莊子“吾與汝,其夢未始覺者也”之意。由古代燕子樓中的佳人到此日登樓覽感的倦客,再到古今所有的普羅大眾,無一不是寄身夢中。這是蘇軾人生哲學的一次集中反饋,它淵源於《莊子·齊物論》:“……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人生如夢,惟醒者知其為夢。可惜自以為醒者,其實仍是在做夢,自視為智者的人仍不免為愚者。因而古今之間,並不是夢者與醒者的不同,而只是所夢內容在舊歡新怨上的差異,古今同此一夢而已。不獨如此,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此日蘇軾登樓興感,仿佛是醒者感嘆夢者,將來若有人再相登臨,面對黃樓夜景,恐也有醒者對夢者的浩嘆。然究其極,亦不過是天地古今一夢者而已。醒者是痛苦的,夢者因其夢而反得逍遙。蘇軾從莊子哲學中找到了消解痛苦的良藥。“雖抱文章,開口誰親。且陶陶、樂盡天真。”(《行香子》)結尾二句,從燕子樓想到黃樓,從當日又思及未來。黃樓為蘇軾所改建,是黃河決堤洪水退去後的紀念,也是蘇軾守徐州政績的象徵。但詞人構想後人見黃樓憑弔自己,亦同此日自己見燕子樓思盼盼一樣,抒發出“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王羲之《蘭亭集序》)的無窮感慨,把對歷史的詠嘆,對現實以至未來的思考,巧妙地結合在一起,終於掙脫了由政治波折而帶來的巨大煩惱,精神獲得了解放。從現在的角度來看,蘇軾的人生態度不免消極。但在北宋黨爭頻仍,詞人迭遭打擊的歷史條件下,讀者是不應苛求古人的。畢竟,超越現實的虛幻慰藉也是古代士人相當普遍的一種精神生存狀態。
詞人將景、情、理熔於一爐,圍繞燕子樓情事而層層生髮。景為燕子樓之景,情則是燕子樓驚夢後的纏綿情思,理則是由燕子樓關盼盼情事所生髮的“人生如夢如幻”的關於人生哲理的永恆追問。全詞融情入景,情理交融,境界清幽,風格在和婉中不失清曠,用典體認著題,融化不澀,幽逸之懷與清幽之境相得益彰,充分顯示出蘇軾造意行文的卓越不凡。
這首詞深沉的人生感慨包含了古與今、倦客與佳人、夢幻與佳人的綿綿情事,傳達了一種攜帶某種禪意玄思的人生空幻、淡漠感,隱藏著某種要求徹底解脫的出世意念。詞中“燕子樓空”三句,千古傳誦,深得後人讚賞。此三句之妙,正如鄭文焯手批《東坡史府》雲,“殆以示詠古之超宕,貴神情不貴跡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