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江河的詩


歐陽江河(1956- ),原名江河,出版的詩集有《透過詞語的玻璃》(1997)、《誰去誰留》(1997)。手槍 玻璃工廠 漢英之間 最後的幻象(組詩) 寂靜 墨水瓶 秋天:聽已故女大提琴家DU PRE演奏 拒絕 男高音的春天 風箏火鳥 去雅典的鞋子 哈姆雷特 遺忘 春天 傍晚穿過廣場 公開的獨白 肖斯塔柯維奇:等待槍殺 一夜蕭邦 美人 誰去誰留 咖啡館


手槍
手槍可以拆開
拆作兩件不相關的東西
一件是手,一件是槍
槍變長可以成為一個黨
手塗黑可以成為另外一個黨

而東西本身可以再拆
直到成為相反的向度
世界在無窮的拆字法中分離

人用一隻眼睛尋找愛情
另一隻眼睛壓進槍膛
子彈眉來眼去
鼻子對準敵人的客廳
政治向左傾斜
一個人朝東方開槍
另一個人在西方倒下

黑手黨戴上白手套
長槍黨改用短槍
永遠的維納斯站在石頭裡
她的手拒絕了人類
從她的胸脯里拉出兩隻抽屜
裡面有兩粒子彈,一支槍
要扣響時成為玩具
謀殺,一次啞火


玻璃工廠
1

從看見到看見,中間只有玻璃。
從臉到臉
隔開是看不見的。
在玻璃中,物質並不透明。
整個玻璃工廠是一隻巨大的眼珠,
勞動是其中最黑的部分,
它的白天在事物的核心閃耀。
事物堅持了最初的淚水,
就象鳥在一片純光中堅持了陰影。
以黑暗方式收回光芒,然後奉獻。
在到處都是玻璃的地方,
玻璃已經不是它自己,而是
一種精神。
就像到處都是空氣,空氣近於不存在。

2

工廠附近是大海。
對水的認識就是對玻璃的認識。
凝固,寒冷,易碎,
這些都是透明的代價。
透明是一種神秘的、能看見波浪的語言,
我在說出它的時候已經脫離了它,
脫離了杯子、茶几、穿衣鏡,所有這些
具體的、成批生產的物質。
但我又置身於物質的包圍之中,
生命被欲望充滿。
語言溢出,枯竭,在透明之前。
語言就是飛翔,就是
以空曠對空曠,以閃電對閃電。
如此多的天空在飛鳥的軀體之外,
而一隻孤鳥的影子
可以是光在海上的輕輕的擦痕。
有什麼東西從玻璃上划過,比影子更輕,
比切口更深,比刀鋒更難逾越。
裂縫是看不見的。

3

我來了,我看見了,我說出。
語言和時間渾濁,泥沙俱下。
一片盲目從中心散開。
同樣的經驗也發生在玻璃內部。
火焰的呼吸,火焰的心臟。
所謂玻璃就是水在火焰里改變態度,
就是兩種精神相遇,
兩次毀滅進入同一永生。
水經過火焰變成玻璃,
變成零度以下的冷峻的燃燒,
像一個真理或一種感情
淺顯,清晰,拒絕流動。
在果實里,在大海深處,水從不流動。

4

那么這就是我看到的玻璃——
依舊是石頭,但已不再堅固。
依舊是火焰,但已不復溫暖。
依舊是水,但既不柔軟也不流逝。
它是一些傷口但從不流血,
它是一種聲音但從不經過寂靜。
從失去到失去,這就是玻璃。
語言和時間透明,
付出高代價。

5

在同一工廠我看見三種玻璃:
物態的,裝飾的,象徵的。
人們告訴我玻璃的父親是一些混亂的石頭。
在石頭的空虛里,死亡並非終結,
而是一種可改變的原始的事實。
石頭粉碎,玻璃誕生。
這是真實的。但還有另一種真實
把我引入另一種境界:從高處到高處。
在那種真實里玻璃僅僅是水,是已經
或正在變硬的、有骨頭的、潑不掉的水,
而火焰是徹骨的寒冷,
並且最美麗的也最容易破碎。
世間一切崇高的事物,以及
事物的眼淚。


漢英之間
我居住在漢字的塊壘里,
在這些和那些形象的顧盼之間。
它們孤立而貫穿,肢體搖晃不定,
節奏單一如連續的槍。
一片響聲之後,漢字變得簡單。
掉下了一些胳膊,腿,眼睛,
但語言依然在行走,伸出,以及看見。
那樣一種神秘養育了飢餓。
並且,省下很多好吃的日子,
讓我和同一種族的人分食、挑剔。
在本地口音中,在團結如一個晶體的方言
在古代和現代漢語的混為一談中,
我的嘴唇像是圓形廢墟,
牙齒陷入空曠
沒碰到一根骨頭。
如此風景,如此肉,漢語盛宴天下。
我吃完我那份日子,又吃古人的,直到

一天傍晚,我去英語之角散步,看見
一群中國人圍住一個美國佬,我猜他們
想遷居到英語裡面。但英語在中國沒有領地。
它只是一門課,一種會話方式,電視節目,
大學的一個系,考試和紙。
在紙上我感到中國人和鉛筆的酷似。
輕描淡寫,磨損橡皮的一生。
經歷了太多的墨水,眼鏡,打字機
以及鉛的沉重之後,
英語已經輕鬆自如,捲起在中國的一角。
它使我們習慣了縮寫和外交辭令,
還有西餐,刀叉,阿斯匹林。
這樣的變化不涉及鼻子
和皮膚。像每天早晨的牙刷
英語在牙齒上走著,使漢語變白。
從前吃書吃死人,因此

我天天刷牙。這關係到水、衛生和比較。
由此產生了口感,滋味說,
以及日常用語的種種差異。
還關係到一隻手:它伸進英語,
中指和食指分開,模擬
一個字母,一次勝利,一種
對自我的納粹式體驗。
一支煙落地,只燃到一半就熄滅了,
像一段歷史。歷史就是苦於口吃的
戰爭,再往前是第三帝國,是希特勒。
我不知道這個狂人是否槍殺過英語,槍殺過
莎士比亞和濟慈。
但我知道,有牛津辭典里的、貴族的英語,
也有武裝到牙齒的、邱吉爾或羅斯福的英語。
它的隱喻、它的物質、它的破壞的美學,
在廣島和長崎爆炸。
我看見一堆堆漢字在日語中變成屍首——
但在語言之外,中國和英美結盟。
我讀過這段歷史,感到極為可疑。
我不知道歷史和我誰更荒謬。

一百多年了,漢英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
為什麼如此多的中國人移居英語,
努力成為黃種白人,而把漢語
看作離婚的前妻,看作破鏡里的家園?究竟
發生了什麼?我獨自一人在漢語中幽居,
與眾多紙人對話,空想著英語,
並看更多的中國人躋身其間,
從一個象形的人變成一個拼音的人。


最後的幻象(組詩)




草莓

如果草莓在燃燒,她將是白雪的妹妹。
她觸到了嘴唇但另有所愛。
沒人告訴我草莓被給予前是否蕩然無存。
我漫長一生中的散步是從草莓開始的。
一群孩子在鮮紅迎風的意念里狂奔,
當他們累了,無意中回頭
——這是多么美麗而茫然的一個瞬間!

那時我年輕,滿嘴都是草莓。
我久已忘懷的青青草地,
我將落未落的小小淚水,
一個雙親纏身的男孩曾在天空下痛哭。
我返身走進烏雲,免得讓他看見。
兩個人的孤獨只是孤獨的一半。
初戀能從一顆草莓遞過來嗎?

童年的一次頭暈持續到現在。
情人在月亮盈懷時變成了紫色。
這並非一個抒情的時代,
草莓只是從牙齒到肉體的一種速度,
喔,永不復歸的舊夢,
誰將聽到我無限憐憫的哀歌?



花瓶,月亮



花瓶從手上拿掉時,並沒有妨礙夏日。
它以為能從我的缺少進入更多的身體,
但除了月亮,哪兒我也沒去過。
在月光下相愛就是不幸。
我們曾有過如此相愛的昨天嗎?
月亮是對亡靈的優雅重獲。
它閃耀時,好像有許多花兒踮起了足尖。
我看見了這些花朵,這些近乎亡靈的
束腰者,但叫不出它們的名字。
花瓶表達了直覺,
它讓錯視中的月亮開在水底。
那兒,花朵像一場大火橫掃過來。

體內的花瓶傾倒,白骨化為音樂。
一曲未終,黑夜已經來臨。
這只是許多個盈缺之夜的一夜,
靈魂的不安在肩頭飄動。
當我老了,沉溺於對傷心咖啡館的懷想
淚水和有玻璃的風景混在一起,
在聽不見的聲音里碎了又碎。
我們曾經居住的月亮無一倖存,
我們雙手觸摸的花瓶全都掉落。
告訴我,還有什麼是完好如初的?



落 日


落日自咽喉湧出,
如一枚糖果含在口中。
這甜蜜、銷魂、唾液周圍的跡象,
萬物的同心之圓、沉沒之圓、吻之圓
一滴墨水就足以將它塗掉。
有如漆黑之手遮我雙目。

喔疲倦的火、未遂的火、隱身的火,
這一切幾乎是假的。
我看見毀容之美的最後閃耀。

落日重重指涉我早年的印象。
它所反映的恐懼起伏在動詞中,
像抬級而上的大風颳過屋頂,
以微弱的姿態披散於眾樹。
我從詞根直接走進落日,
他曾站在我的身體裡,
為一束偶爾的光暈眩了一生。

落日是兩腿間虛設的容顏,
是對沉淪之軀的無邊挽留。
但除了末日,沒有什麼能夠留住。
除了那些熱血,沒有什麼正在變黑
除了那些白骨,沒有誰曾經是美人
一個吻使我渾身冰涼。
世界在下墜,落日高不可問。



黑 鴉


幸福是陰鬱的,為幻象所困擾。
風,周圍肉體的傑作。
這么多面孔沒落,而秋天如此深情,
像一閃而過,額頭上的夕陽,
先是一片疼痛,然後是冷卻、消亡,
是比冷卻和消亡更黑的終極之愛。

然而我們一生中從未有過真正的黑夜
在白晝,太陽傾瀉烏鴉,
幸福是陰鬱的,當月亮落到刀鋒上,
當我們的四肢像淚水灑在昨天
反覆凍結。火和空氣在屋子裡燃燒,
客廳從肩膀上滑落下來,
往來的客人坐進烏鴉的懷抱。
每一隻烏鴉帶給我們兩種溫柔。
這至愛的言詞:如果愛還來得及說出。

我們從未看見比一隻烏鴉更多的美麗。
一個赤露的女人從午夜焚燒到天明。


蝴 蝶



蝴蝶,與我們無關的自憐之火。
龐大的空虛來自如此嬌小的身段,
無助的哀告,一點力氣都沒有。
你夢想從蝴蝶脫身出來,
但蝴蝶本身也是夢,比你的夢更深。

幽獨是從一枚胸針的丟失開始的。
它曾別在胸前,以便懷華燈初上時
能聽到溫暖的話語,重讀一些舊信。
你不記得寫信人的模樣了。他們當中

是否有人以寫作的速度在死去,
以外的速度在進入?你讀信的夜裡
胸針已經丟失。一隻蝴蝶
先是飛離然後返回預兆,
帶著身體裡那些難以解釋的物質。
想從蝴蝶擺脫物質是徒勞的。
物質即絕對,沒有遺忘的表面

蝴蝶是一天那么長的愛情,
如果加上黑夜,它將減少到一吻。
你無從獲知兩者之中誰更短促:
一生,還是一晝夜的蝴蝶?
蝴蝶太美了,反而顯得殘忍。



玫 瑰


第一次凋謝後,不會再有玫瑰。
最美麗的往往也是最後的。
尖銳的火焰刺破前額,
我無法避升這來自冥界的熱病
玫瑰與從前的風暴連成一片。
我知道她嚮往鮮艷的肉體,
但比人們所想像的更加陰鬱。

往日的玫瑰泣不成聲
她溢出耳朵前已經枯萎了。
正在盛開的,還能盛開多久?
玫瑰之戀痛飲過那么多情人,
如今他們衰老得像高處的杯子,
失手時感到從未有過的平靜。

所有的玫瑰中被拿掉了一朵.
為了她,我將錯過晚年的幽邃之火
如果我在寫作,她是最痛的語言。
我寫了那么多書,但什麼也不能挽回
僅一個詞就可以結束我的一生,
正像最初的玫瑰,使我一病多年。


雛 菊


雛菊的昨夜在陽光中顫抖。
一扇突然關閉的窗戶闖進身體,
我聽見嬰孩開成花朵的聲音。
裙子如流水,沒有遮住什麼,
正像懷裡的雛菊一無所求,
四周莫名地閃著幾顆牙齒。
一個四歲的女孩想吃黃金。

雛菊的片面從事端閃回肉體。
雨水與記憶摻和到暗處,
這含混的,入骨而行的極限之痛,
我從中歸來的時候已經周身冰雪。
那時滿地的雛菊紅得像疾病,
我嗅到了其中的火,卻道天氣轉涼。
一個十二歲的女孩穿上衣服。

花園一閃就不見了。
稀疏的秋天從頭上飄落,
太陽像某種缺陷,有了幾分雪意。
對於遲來者,雛菊是白天的夜曲,
經過彈了就忘的手直達月亮。
人體的內部自花蕊溢出,
像空谷來風不理會風中之哭。
一個十七歲的少女遠嫁何方?


彗 星


太短促的光芒可以任意照耀。
有時光芒所帶來的黑暗比黑暗更多。
屋裡的燈衰弱不均地亮到天明,
而彗星的一生只亮了一瞬,
它的光芒關閉在石頭和天空之中。
一顆彗星死了,但與預想無關。

人要走到多高的地方才能墜落?
如空氣的目擊者俯身向下,
尋找自身曾經消逝的古老痕跡。
我不知道正在消逝的是老人還是孩子
死亡太高深了,讓我不敢去死。
一個我們稱之為天才的人能活多久?

彗星被與它相似的名稱奪走。
時間比突破四周的下頜高出一些,
它迫使人們向上,向高處的某種顯露,
向崖頂陰影的漂移之手。
彗星突然亮了,正當我走到屋外。
我沒想到眼睛最後會閃現出來,
光芒來得太快,幾乎使我瞎掉。

秋 天



讓我倒鄉離我而去的親人的懷抱吧!
倒想我每日散步的插圖裡的空地,
那謎一樣開滿空地的少年的邂逅,
他曬夠了太陽,掉頭走進樹蔭。
再讓我歌唱夏日為時已晚,
那么讓我忘掉初戀,面對世界痛哭。
喔秋天,不要這樣迷惘!
不要讓一些往事像雪一樣從頭頂落下,
讓另一些往事像推遲發育的肩膀
在漸漸稀少的陽光中發抖。
我擔心我會從岔開的小路錯過歸途。
是否一個少年走來,要靠近我時
倒下了?是否一天的太陽分兩天照耀?

當花園從對面傾斜的屋頂反射過來。
所有的花園起初都僅僅是個夢。
我要揉碎這些迷夢,便兩手在空中
突然停住。我為自己難過
一想到這是秋天我就寬恕了自己,
我寬恕自己也就寬恕了這個世界。
喔心兒,不要這樣高傲!


初 雪



下雪之前是陽光明媚的顧盼。
我回頭看見家園在一枚果子裡飄零,
大地的糧食燃到了身上。
玉碎宮傾的美人被深藏,暗戀。

移步到另一個夏天。移步之前
我已僵直不動,面目停滯。
然後雪先於天空落下。
植物光禿禿的氣味潛行於白晝,
帶著我每天的空想,蒼白之火,火之書。
看雪落下的樣子是多么奇妙!
誰在那邊踏雪,終生不曾歸來?

踏雪之前,我被另外的名字傾聽。
風暴卷著羊群吹過我的面頰,
但我全然不知。
我生命中的一天永遠在下雪,
永遠有一種忘卻沒法告訴世界,
那裡,陽光感到與生俱來的寒冷。
喔初雪,忘卻,相似茫無所知的美。
何以初雪遲遲不肯落下?
下雪之前,沒有什麼是潔白的。


老 人



他向晚而立的樣子讓人傷感。
一陣來風就可以將他吹走,
但還是讓他留在我的身後。
老年和青春,兩種真實都天真無邪。

風景在無人關閉的窗前冷落下來。
遙遠的窗戶,無言以對的四周。
一條走廊穿過許多早晨。
兩端的花園低音持續。
應該將哭泣和珍珠串在一起,
圍繞那些雪白的刺眼的
那些依稀夏日的一再回頭。

我回頭看見了什麼呢?
老人還在身後,沒有被風吹走。
有風的地方就有臨風而開的下午,
但老人已從下午回到室內。
風中的男孩引頸向晚
懷抱著落日下沉。
在黑暗中,盲目的一切,
如果我所看見的是哀悼光芒的老人。


書 卷



白晝,眼睛的陷落,
言詞和光線隱入肉體。
伸長的手,使知覺縈繞或下垂。
如此肯定地閉上眼睛,
為了那些已經或將要讀到的書卷。

當光線在灰燼暗淡的頭顱聚集,
懷裡的書高得下雪,視野多霧。
那樣的智慧顯然有些昏厥。
白晝沒有外形,但將隱入肉體。
如果眼睛不曾閉上,
誰洋溢得像一個詞但並不說出?

老來我閱讀,披著火焰或飢餓。
飢餓是火的糧食,火是雪的舌頭。
我看見了鏡子和對面的書房,
飛鳥以剪刀的形狀橫布天空。
閱讀就是把光線置於剪刀之下。
告訴那些汲水者,諸神渴了,
知識在焚燒,像奇異的時裝。
緊身的時代,誰赤裸像皇帝?


1988


寂 靜



站在冬天的橡樹下我停止了歌唱
橡樹遮蔽的天空像一夜大雪驟然落下
下了一夜的雪在早晨停住
曾經歌唱過的黑馬沒有歸來
黑馬的眼睛一片漆黑
黑馬眼裡的空曠草原積滿淚水
歲月在其中黑到了盡頭
狂風把黑馬吹到天上
狂風把白骨吹進果實
狂風中的橡樹就要被連根拔起


墨水瓶



紙臉起伏的遙遠冬天,
狂風掀動紙的屋頂,
露出筆尖上吸滿墨水的腦袋。

如果鋼筆擰緊了筆蓋,
就只好用削過的鉛筆書寫。
一個長腿蚊的冬天以風的姿勢快速移動
我看見落到雪地上的深深黑夜,
以及墨水和橡皮之間的
一張白紙。

已經擰緊的筆蓋,誰把它擰開了?
已經用鉛筆寫過一遍的日子,
誰用吸墨水的筆重新寫了一遍?

覆蓋,永無休止的覆蓋。
我一生中的散步被車站和機場覆蓋。
擦肩而過的美麗面孔被幾個固定的詞
覆蓋。
大地上真實而遙遠的冬天
被人造的二百二十伏的冬天覆蓋。
綠色的田野被灰濛濛的一片屋頂覆蓋。

而當我孤獨的書房落到紙上,
被墨水一樣滴落下來的集體宿舍覆蓋,
誰是那傾斜的墨水瓶?


秋天:聽已故女大提琴家DU PRE演奏



擾人的舊夢,轉而朝向亡魂,在此時
此地。而你沒有聽到狂風颳過的強烈印象
在光亮中漸弱,終至嘆息,在擦弦之音消失
和遠處的
雙唇緊閉的黑暗豁然綻開之前。

被聽到的是:流水形成在上面的拱頂。
流水順從了枯木,留下深鑿的痕跡。
逆行的陰影,以及逆行的、陰影遮住的
兩眼回睇,
我看見唯美一代的消逝只在回頭時才是遼闊的。

將有難眠之夜從你耳中奪去那微弱的
傳遞到命名的火炬。懷著傷心舊夢
被時尚捲入並重塑。要是老年在早晨
或在夜裡
消失,對於遺忘沒有人是孤單的。

喔浪漫的唯美的一代!人類悲觀本性中的
至善之舉,為此你將付出你的肉體,
它熱淚涔涔,空無所依。
只有肉體
是溫存的,無論這溫存是多么短暫。


拒絕



並無必要囤積,並無必要
豐收。那些被風吹落的果子,
那些陽光燃紅的魚群,撞在額頭上的
眾鳥,足夠我們一生。

並無必要成長,並無必要
永生。一些來自我們肉體的日子,
在另一些歸於泥土的日子裡
吹拂,它們輕輕吹拂著淚水
和面頰,吹拂著波浪中下沉的屋頂。

而來自我們內心的警告象拳頭一樣
緊握著,在頭上揮舞。並無心要
考慮,並無必要服從。
當刀刃捲起我們無辜的舌頭,
當真理象胃痛一樣難以忍受
和咽下,並無必要申訴。
並無必要穿梭於呼嘯而來的喇叭。

並無必要許諾,並無必要
讚頌。一隻措辭學的喇叭是對世界的
一個威脅。它威脅了物質的耳朵,
並在耳朵里密謀,抽去耳朵裡面
物質的維繫。使之發抖
使之在一片精神的怒斥聲中
變得軟弱無力。並無必要堅強。

並無必要在另一個名字里被傳頌
或被詛咒,並無必要牢記。
一顆心將在所有人的心中停止跳動,
將在權力集中起來的骨頭裡
塑造自己的血。並無必要
用只剩幾根骨頭的信仰去懲罰肉體。

並無必要饒恕,並無必要
憐憫。飄泊者永遠飄泊,
種植者顆粒無收。並無必要
奉獻,並無必要獲得。

種植者視鹼性的妻子為玉米人。
當鞭子一樣的飢餓驟然落下,
並無必要拷打良心上的玉米,
或為玉米尋找一滴眼淚,
一粒玫瑰的種子。並無必要
用我們的飢餓去換玉米中的兒子,
並眼看著他背叛自己的血統。

1990


男高音的春天



我聽到廣播裡的歌劇院,
與各種叫聲的烏呆在一起,
為耳朵中的春天歌唱。

從所有這些朝向歌劇院的耳朵,
人們聽到了飛翔的合唱隊,
而我聽到了歌劇本身的沉默不語。

對於迎頭撞上的鳥兒我並非只有耳朵。
合唱隊就在身邊,
我卻聽到遠處一個孤獨的男高音。

他在天使的行列中已倦於歌唱。
難以恢復的倦怠如此之深,
心中的野獸隱隱作痛。

春天的狂熱野獸在樂器上急馳,
碰到手指沙沙作響,
碰到眼淚閃閃發光。

把遠遠聽到虎嘯的耳朵捂住,
把捂不住的耳朵割掉,
把割下來的耳朵獻給失聲痛哭的歌劇。

在耳朵里歌唱的鳥兒從耳朵飛走了,
沒有飛走的經歷了舞台上的老虎,
不在舞台的變成嬰孩升上星空。

我聽到嬰孩的啼哭
被春天的合唱隊壓了下去——
百獸之王在掌聲中站起。

這是從鳥叫聲扭轉過來的老虎,
這是擴音器里的春天。
喔歌唱者,你是否將終生沉默?


風箏火鳥



飛起來,就是置身至福。
但飛起來的並非都是烏兒。

為為什麼非得是鳥兒不可?
我對於像鳥兒一樣被讚頌感到厭倦了。

不過飛起來該多好。
身體交給風暴仿佛風暴可以避開,

仿佛身體是紙的,夾層的,
可以隨手扔進廢紙簍,

也可以和另一個身體對摺起來,
獲得天上的永久地址。

鳥兒從火焰遞了過來,
按照風暴的原樣保留在狂想中。

無論這是迎著剪刀飛行的火焰,
可以印刷和張貼的火焰;

還是鐵絲纏身的斑竹的烏兒,
被處以火刑的紙的鳥兒——

你首先是灰燼,
然後仍舊是灰燼。

將鳥與火焰調和起來的
是怎樣一個身體?

你用一根細線把它拉在手上。
急迫的消防隊從各處趕來。

但這壯烈的大火是天上的事情,
無法從飛翔帶回大地。

你知道,飛翔在高高無人的天空,
那種迷醉,那種從未有過的迷醉。


去雅典的鞋子



這地方已經呆夠了。
總得去一趟雅典——
多年來,你赤腳在田野里行走。
夢中人留下一雙去雅典的鞋子,
你卻在紐約把它脫下。

在紐約街頭你開鞋店,
販賣家鄉人懶散的手工活路,
販賣他們從動物換來的腳印,
從春天樹木砍下來的雙腿——
這一切對文明是有吸引力的。

但是尤利西斯的鞋子
未必適合你夢想中的美國,
也未必適合觀光時代的雅典之旅。
那樣的鞋子穿在腳上
未必會使文明人走向荷馬。

他們不會用砍伐的樹木行走,
也不會花錢去買死人的鞋子,
即使花掉的是死人的金錢。
一雙氣味擾人的鞋要走出多遠
才能長出適合它的雙腳?

關掉你的鞋店。請想像
巨獸穿上彬彬有禮的鞋
去赴中產階級的體面晚餐。
請想像一隻孤零零的芭蕾舞腳尖
在巨獸的不眠夜踞起。

請想像一個人失去雙腿之後
仍然在奔跑。雅典遠在千里之外。
喔孤獨的長跑者:多年來
他的假肢有力地敲打大地,
他的鞋子在深淵飛翔——

你未必希望那是雅典之旅的鞋子。


哈姆雷特


在一個角色里呆久了會顯得孤立。
但這只是鬼魂,面具後面的呼吸,
對於到處傳來的掌聲他聽到的太多,
儘管越來越寧靜的天空絲毫不起波浪。

他來到舞台當中,燈光一起亮了。
他內心的黑暗對我們始終是個迷。
衰老的人不在鏡中仍然是衰老的,
而在老人中老去的是一個多么美的美少年!

美迫使他為自己的孤立辯護,
尤其是那種受到器官催促的美。
緊接著美受到催促的是篡位者的步伐,
是否一個死人在我們身上踐踏他?

關於死亡,人們只能試著像在早晨一樣生活
(如果花朵能夠試著像雪崩一樣開放。)
龐大的宮廷樂隊與迷迭香的層層葉子
纏繞在一起,他的嗓子恢復了從前的厭倦。

暴風雨像漏斗和鏇渦越來越小,
它的匯合點暴露出一個帝國的腐朽根基。
正如雙魚星座的變體登上劍刃高處,
從不吹拂舞台之下那些秋風蕭瑟的頭顱。

舞台周圍的風景帶有純粹肉體的虛構性。
旁觀者從中獲得了無法施展的憤怒,
當一個死人中的年輕人像鞭子那樣抽打,
當他穿過血淋淋的場面變得熱淚滾滾。

而我們也將長久地、不能抑制地痛哭。
對於我們身上被突然喚起的死人的力量,
天空下面的草地是多么寧靜,
在草地上漫步的人是多么幸福,多么蠢。

1994


遺忘


越是久遠的事物越是清晰可見
蒼天在上!蒼天裡迅速如閃電者
沉入大地的漆黑掩埋,眼裡的金子
射向雷霆,從此沒有光芒
能夠覆蓋我的內心而不覆蓋我疾速
走過的原野。

春天的原野。我徒步而行的原野。
迫使一個人用一百隻手臂高高舉起
馬匹和風暴倒下、傳開,回聲如花葉瓣
的原野。大地的一個角落
或眼裡的幾滴淚水。

我從來沒有祈求過象現在這么多的淚水。
請允許我比哭泣更低地壓低嗓子,
比嗓子更彎曲地彎向大地。
請允許我屈膝而歌,折腰而歌,剜目而歌。

直到瞎了才痛哭的人啊,
將在誰的注目禮中失聲痛哭?為誰
而哭?那么傷心地,忍不住地
從生到死地哭!請求別人一起哭!

而那些徹底不眠的夜的攫取者,在白天
是瞎子。他們從太陽吸走了鷹的冷血,
兩眼直視太陽象茫無所視。

光亮即遺忘。
我所神往和聆聽的、攝我魂魄的年代,
我為之碎身為之懸膽為之歌哭的年代,
是如此久遠,傾斜,
象閃電在黑暗的記憶深處那么傾斜,
透過另一個更為傾斜更為久遠的年代
的回聲,既沒有記住,也沒有被真正聽到。

1990年2月12日於成都


春天


正如玫瑰在一切鮮血中是最紅的,
它將在黑色的傷口裡變得更黑,
阻止世界在左臂高舉
或下垂,因為緊握手中的並不是春天。

正如火焰在白色的恐懼中變得更白,
它也將在垂死者的眼珠里發綠,
不是因為仇恨,而是因為愛情,
那象狼爪子一樣陷在肉中的春天的愛情!

雙唇緊閉的、咬緊牙齒的春天,
從舌頭吐出毒蛇的噝噝聲,
陰影和飢餓穿過狼肺,
在直立的血液中扭緊、動搖。

纏住我們脖子的春天是一條毒蛇,
撲進我們懷抱的春天是一群餓狼。
就象獲救的溺水者被扔進火里,
春天把流血的權力交給了愛情。

蛇佩帶月亮竄出了火焰,
狼懷著愛情倒在玫瑰花叢。
這不是相愛者的過錯,也不是
強加在我們頭上的不朽者的過錯。

人心的邪惡隨著萬物生長,
它把根扎在死者能看到的地方。
在那裡,人心比眼睛看得更遠,
雙手象冒出的煙一樣被吸入鼻孔。

人不能把凍僵的手擱在玫瑰上取暖,
儘管玫瑰和火焰來自相同的號召,
在全體起立的左臂中傳遞著
一年一度的盛開,一年一度的焚燒。

人也不能把燒焦的嘴貼在火焰上冷卻,
儘管火焰比情人更快地成為水,
上升到親吻之中最冷的一吻,
一年一度被摘去,一年一度被撲滅。

1990年4月20日於成都


傍晚穿過廣場


我不知道一個過去年代的廣場
從何而始,從何而終
有的人用一小時穿過廣場
有的人用一生——
早晨是孩子,傍晚已是垂暮之人
我不知道還要在夕光中走出多遠
才能停住腳步?

還要在夕光中眺望多久才能
閉上眼睛?
當高速行駛的汽車打開刺目的車燈
那些曾在一個明媚早晨穿過廣場的人
我從汽車的後視鏡看見過他們一閃即逝
的面孔
傍晚他們乘車離去

一個無人離去的地方不是廣場
一個無人倒下的地方也不是
離去的重新歸來
倒下的卻永遠倒下了
一種叫做石頭的東西
迅速地堆積、屹立
不象骨頭的生長需要一百年的時間
也不象骨頭那么軟弱

每個廣場都有一個用石頭壘起來的
腦袋,使兩手空空的人們感到生存的
份量。以巨大的石頭腦袋去思考和仰望
對任何人都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石頭的重量
減輕了人們肩上的責任、愛情和犧牲

或許人們會在一個明媚的早晨穿過廣場
張開手臂在四面來風中柔情地擁抱
但當黑夜降臨
雙手就變得沉重
唯一的發光體是腦袋裡的石頭
唯一刺向石頭的利劍悄然墜地

黑暗和寒冷在上升
廣場周圍的高層建築穿上了瓷和玻璃的時裝
一切變得矮小了。石頭的世界
在玻璃反射出來的世界中輕輕浮起
象是塗在孩子們作業本上的
一個隨時會被撕下來揉成一團的陰沉念頭

汽車疾駛而過,把流水的速度
傾瀉到有著鋼鐵筋骨的龐大混凝土製度中
賦予寂靜以喇叭的形狀
一個過去年代的廣場從汽車的後視鏡消失了

永遠消失了——
一個青春期的、初戀的、布滿粉刺的廣場
一個從未在帳單和死亡通知書上出現的廣場
一個露出胸膛、挽起衣袖、紮緊腰帶
一個雙手使勁搓洗的帶補丁的廣場

一個通過年輕的血液流到身體之外
用舌頭去舔、用前額去下磕、用旗幟去覆蓋
的廣場

空想的、消失的、不復存在的廣場
象下了一夜的大雪在早晨停住
一種純潔而神秘的融化
在良心和眼睛裡交替閃耀
一部分成為叫做淚水的東西
另一部分在叫做石頭的東西里變得堅硬起來

石頭的世界崩潰了
一個軟組織的世界爬到高處
整個過程就象泉水從吸管離開礦物
進入密封的、蒸餾過的、有著精美包裝的空間
我乘坐高速電梯在雨天的傘柄里上升

回到地面時,我看到雨傘一樣張開的
一座圓形餐廳在城市上空鏇轉
象一頂從魔法變出來的帽子
它的尺寸並不適合
用石頭壘起來的巨人的腦袋

那些曾托起廣場的手臂放了下來
如今巨人僅靠一柄短劍來支撐
它會不會刺破什麼呢?比如,一場曾經有過的
從紙上掀起、在牆上張帖的脆弱革命?

從來沒有一種力量
能把兩個不同的世界長久地粘在一起
一個反覆張帖的腦袋最終將被撕去
反覆粉刷的牆壁
被露出大腿的混血女郎占據了一半
另一半是頭髮再生、假肢安裝之類的誘人廣告

一輛嬰兒車靜靜地停在傍晚的廣場上
靜靜地,和這個快要發瘋的世界沒有關係
我猜嬰兒和落日之間的距離有一百年之遙
這是近乎無限的尺度,足以測量
穿過廣場所要經歷的一個幽閉時代有多么漫長

對幽閉的普遍恐懼,使人們從各自的棲居
雲集廣場,把一生中的孤獨時刻變成熱烈的節日
但在棲居深處,在愛與死的默默的注目禮中
一個空無人跡的影子廣場被珍藏著
象緊閉的懺悔室只屬於內心的秘密

是否穿越廣場之前必須穿越內心的黑暗
現在黑暗中最黑的兩個世界合為一體
堅硬的石頭腦袋被劈開
利劍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如果我能用被劈成兩半的神秘黑夜
去解釋一個雙腳踏在大地上的明媚早晨——
如果我能沿著灑滿晨曦的台階
去登上虛無之巔的巨人的肩膀
不是為了升起,而是為了隕落——
如果黃金鐫刻的銘文不是為了被傳頌
而是為了被抹去、被遺忘、被踐踏——

正如一個被踐踏的廣場遲早要落到踐踏者頭上
那些曾在一個明媚早晨穿過廣場的人
他們的黑色皮鞋也遲早要落到利劍之上
象必將落下的棺蓋落到棺材上那么沉重
躺在裡面的不是我,也不是
行走在劍刃上的人

我沒想到這么多人會在一個明媚的早晨
穿過廣場,避開孤獨和永生
他們是幽閉時代的倖存者
我沒想到他們會在傍晚時離去或倒下

一個無人倒下的地方不是廣場
一個無人站立的地方也不是
我曾是站著的嗎?還要站立多久?
畢竟我和那些倒下去的人一樣
從來不是一個永生者


公開的獨白
——悼龐德


我死了,你們還活著。
你們不認識我如同你們不認識世界。
我的遺容化作不朽的面具,
迫使你們彼此相似:
沒有自己,也沒有他人。
我祝福過的每一棵蘋果樹都長成秋天,
結出更多的蘋果和飢餓。
你們看見的每一隻飛鳥都是我的靈魂。
我布下的陰影比一切光明更肯定。

我真正的葬身之地是在書卷,
在那兒,你們的名字如同多餘的字母,
被輕輕抹去。
所有的眼睛只為一瞥而睜開,
沒有我的歌,你們不會有嘴唇。
而你們傳唱並將繼續傳唱的
只是無邊的寂靜,不是歌。


肖斯塔柯維奇:等待槍殺


他整整一生都在等待槍殺
他看見自己的名字與無數死者列在一起
歲月有多長,死亡的名單就有多長

他的全部音樂都是一次自悼
數十萬亡魂的悲泣響徹其間
一些人頭落下來,象無望的果實
裡面滾動著半個世紀的空虛和血
因此這些音樂聽起來才那樣遙遠
那樣低沉,象頭上沒有天空
那樣緊張不安,象骨頭在身體裡跳舞

因此生者的沉默比死者更深
因此槍殺從一開始就不發出聲音

無聲無形的槍殺是一種收藏品
它那看不見的身子詭秘如俄羅斯
一副叵測的臉時而是領袖,時而是人民
人民和領袖不過是些字眼
走出書本就橫行無忌
看見誰眼睛都變成彈洞
所有的俄羅斯人都被集體槍殺過
等待槍殺是一種生活方式

真正恐怖的槍殺不射出子彈
它只是瞄準
象一個預謀經久不散
一些時候它走出死者,在他們
高築如舞台的軀體上表演死亡的即興
四周落滿生還者的目光
象亂雪落地擾亂著哀思
另一些時候它進入靈魂去窺望
進入心去掏空或破碎
進入空氣和食物去清洗肺葉
進入光,剿滅那些通體燃亮的逃亡的影子

槍殺者以永生的名義在槍殺
被槍殺的時間因此不死

一次槍殺在永遠等待他
他在我們之外無止境地死去
成為我們的替身

1986年於成都


一夜蕭邦


只聽一支曲子。
只為這支曲子保留耳朵。
一個蕭邦對世界已經足夠。
誰在這樣的鋼琴之夜徘徊?

可以把已經彈過的曲子重新彈過一遍,
好象從來沒有彈過。
可以一遍一遍將它彈上一夜,
然後終生不再去彈。
可以
死於一夜蕭邦,
然後慢慢地、用整整一生的時間活過來。

可以把蕭邦彈得好象彈錯了一樣,
可以只彈鏇律中空心的和弦。
只彈經過句,象一次遠行穿過月亮。
只彈弱音,夏天被忘掉的陽光,
或陽光中偶然被想起的一小塊黑暗。
可以把柔板彈奏得象一片開闊地,
象一場大雪遲遲不敢落下。
可以死去多年但好象剛剛才走開。

可以
把蕭邦彈奏得好象沒有蕭邦,
可以讓一夜蕭邦融化在撒旦的陽光下。
琴聲如訴,耳朵里空無一人。
根本不要去聽,蕭邦是聽不見的,
如果有人在聽他就轉身離去。
這已經不是蕭邦的時代,
那個思鄉的、懷舊的、英雄城堡的時代。

可以把蕭邦彈奏得好象沒有在彈。
輕點,再輕點,
不要讓手指觸到空氣和淚水。
真正震憾我們靈魂的狂風暴雨,
可以是
最弱的,最溫柔的。

1988年於成都


美人


這是萬物的軟骨頭的夜晚,
大地睡眠中最弱的波瀾。
她低下頭來掩飾水的臉孔,
睫毛後面水加深了疼痛。

這是她倒在水上的第一夜,
隱身的月光冰清玉潔。
我們看見風靡的颳起的蒼白
焚燒她的額頭,一片覆蓋!

未經琢磨的鋼琴的顆粒,
抖動著絲綢一樣薄的天氣。
她是否把起初的雪看作高傲,
當淚水借著皇冠在閃耀?

她抒情的手為我們帶來安魂之夢。
整個夜晚漂浮在倒影和反光中
格外黑暗,她的眼睛對我們是太亮了。
為了這一夜,我們的一生將瞎掉。

然而她的美並不使我們更醜陋。
她冷冷地笑著,我們卻熱淚橫流。
所有的人都曾美好地生活過,
然後懷念,憂傷,美無邊而沒落。


誰去誰留
——給Maria


黃昏,那小男孩躲在一株植物里
偷聽昆蟲的內臟。他實際聽到的
是昆蟲以外的世界:比如,機器的內臟。
落日在男孩腳下滾動有如卡車輪子,
男孩的父親是卡車司機,
卡車卸空了
停在曠野上。
父親走到車外,被落日的一聲不吭的美驚呆了。
他掛掉響不停的行動電話,
對男孩說:天邊滾動的樣樣事物都有嘴唇,
但它們只對物自身說話,
只在這些話上建立耳朵和詞。
男孩為否定那耳朵而偷聽了別的耳朵。
他實際上不在聽,
卻意外聽到了一種完全不同的聽法——
那男孩發明了自己身上的聾,
他成了飛翔的、幻想的聾子。
會不會在凡人的落日後面
另有一個眾聲喧譁的神跡世界?
會不會另有一個人在聽,另有一個落日在沉沒?
喔踉蹌的天空
世界因沒人接聽的電話而異常安靜。
機器和昆蟲彼此沒聽見心跳,
植物也已連根拔起。
那小男孩的聾變成了風景,秩序,鄉愁。
卡車開不動了,
父親在埋頭修理。
而母親懷抱落日睡了一會,只是一會,
不知天之將黑,不知老之將至。

1997,4,12於施圖加特


咖啡館


一杯咖啡從大洋彼岸漂了過來,隨後
是一隻手。人握住什麼,就得相信什麼。
於是一座咖啡館從天外漂了過來,
在周圍一大片灰暗建築的掩蓋下,
顯得格外觸目,就像黑色晚禮服中
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襯衣領子。
我未必相信咖啡館是真實的,當我
把它像一張車票高舉在手上,
時代的列車並沒有從我身邊駛過。
坐下來打聽訊息,會使兩隻耳朵
下垂到膝蓋,成為咖啡館兩側的
鐘錶店和雜貨鋪。校準了時間,
然後掏錢到雜貨鋪買一包廉價香菸。


這時一個人走進咖啡館,
在靠窗的懸在空中的位置上坐下,
他夢中常坐的地方。他屬於沒有童年
一開始就老去的一代。他的高齡
是一幅鉛筆肖像中用橡皮輕輕擦去的
部分,早於鳥跡和詞。人的一生
是一盒錄像帶,預先完成了實況製作,
從頭開始播放。一切出現都在重複
曾經出現過的。一切已經逝去。
一個咖啡館從另一個咖啡館
漂了過來,中間經過了所有地址的
門牌號碼,經過了手臂一樣環繞的事物。
兩個影子中的一個是複製品。兩者的吻合
使人黯然神傷。“來點咖啡,來點糖”。
一杯咖啡從天外漂了過來,隨後
是一隻手,觸到時間機器的一個按鍵,
上面寫著:停止。

這時另一個人走進咖啡館。
他穿過一條筆直的大街,就像穿過
一道等號,從加法進入一道減法。
緊跟在他身後走進咖啡館的,是一個
年齡可疑的女人,陰鬱,但光彩奪目。
時間不值得信賴。有時短短十秒鐘的對視
會使一個人突然老去十年,使另一個人
像一盒錄像帶快速地倒退回去,
退到兒時乘坐的一趟列車,仿佛
能從車站一下子駛入咖啡館。
“十秒鐘前我還不知道世上有你這個人,
現在,我認為我們已經相愛了
許多個世紀”。愛情催人衰老。
只有晚年能帶來安慰。“我們太年輕了,
還得花上50個夏天告別一個世界,
才能真正進入咖啡館,在一起
呆上十秒鐘”。要不要把發條再擰緊一圈
鍍銀的勺子在杯中
慢慢攪動,平方乘以平方的糖塊開始融解
十秒鐘,僅僅十秒鐘,
有著中暑一樣的短暫的激情,使人
像一根冰棍凍結在那裡。這是
對時間法則的逆行和陳述,少到不能再少
對任何人的一生都必不可少。這是
一個定義:必須屈從於少數中的少數。

這時走進咖啡館的不是一個人,
而是一群人。一出皮影戲裡的全部角色,
一座木偶城市的全部公民。他們來自
等號的另一端,來自小數點後面
第七位數字所顯示的微觀宇宙,來自
紀律的幻象,字據或統計表格的一生。
他們視咖啡館為一個時代的良心。
國家與私生活之間一杯飄忽不定的咖啡
有時會從臉上浮現出來,但立即隱入
詞語的覆蓋。他們是在咖啡館裡寫作
和成長的一代人,名詞在透過信仰之前
轉移到動詞,一切在動搖和變化,
沒有什麼事物是固定不變的。
在一個腦袋裡塞進一千個想法,就能使它
脫離身體,變得像空氣中的一隻氣球那么輕
靠一根細線,能把咖啡館從天上
拉下來嗎?如果咖啡館僅僅是個舞台,
隨時可以拆除,從未真正地建造。

這時一個人起身離開咖啡館,
在深夜十二點半(校準了時間。但時間
不值得信賴),穿過等號式的幽暗大街,
從咖啡館直接走向一座異國情調的
陰沉建築,一座
讓人在傷心咖啡館之歌里懷想不已的建築。
不是為了進入,而是為了離去,
到遠處去觀看。穿過這座大樓就是冬天了。
一九人九年的冬天。一八二五年的冬天。
零下四十度的僵硬空氣中漂來一杯咖啡,
一隻手。“我們又怎么能抓住
這無限宇宙的一根手指?”也許不能。
“貴族的皮膚真是潔白如玉”這是
一個晚香玉盛開的夜晚,雪撬拉著參政廣場
從中亞細亞草原狂奔而來。路途多么遙遠。
十二月黨人在黑色大衣里藏起面孔。

這時一個人返身進入咖啡館。
在明亮的穿衣鏡前,他懷疑這座咖啡館
是否真的存在。“來一瓶法國香檳
和一客紅甜菜湯”。黑色大衣里翻出
潔白的襯衣領子,十二月黨人
變成流亡巴黎的白俄作家。俄羅斯文化
加上西方護照。草原消失。 .
隔著一頓天上的晚餐和一片玻璃淚水,
普寧與一位講法語的俄國女人對視了’
十秒鐘。她穿一雙老式貴族皮鞋,
在遺囑和選單上面行走,像貓一樣輕盈。
咖啡館的另一角,薩特叼著馬格里持菸斗
和波伏瓦討論自由歐洲的暗淡前景。
放下紀德的日記,羅蘭·巴爾特先生
登上艾菲爾鐵塔俯身四望,他看見
整個巴黎像是從黑色晚禮服上掉下的
一粒鈕扣。衣服還在身上嗎?天堂
沒有脫衣舞。時間的圓圈
被一個無窮小的亮點吸入,比鈕扣還小。

這時咖啡館裡坐滿了賓客。
光線越來越暗。漂泊的椅子從肩膀
向下滑落,到達暗中伸直的腰。
支撐一個正在崩潰的信仰世界談何容易。
“蛇的腰有多長?”一個男孩逢人便問。
他有一個史達林時代的辯證法父親,
並從母親身上認出了情人,“她多像娜娜”
日瓦戈醫生對詩歌和愛情
比對醫術懂得更多,“但是生活呢?
誰更懂生活?”一群黃皮膚的毛頭小於,
到咖啡館來閒聊,花錢享受
一個階級的閒暇時光。反正無事可乾。
我們當不了將軍,傳教士,總統或海盜。
“少女把手們在心上,夢想著海盜”,
度過寧靜的青青草地上的一生。
“哪裡去打聽關於烏托邦的
神秘訊息?”如果人的目光向內收斂,
把無限膨脹的物質的空虛,集中到
一個小一些的
個別的空虛中去,人或許可以獲救。
咖啡館像簧片一樣在管風琴里顫動。
沒有演奏者。是否有一根手指
能從無限的宇宙的訊息中將靈魂勾去?

這時持異國護照的人匆匆走出咖啡館。
靈魂與肉體之間的交易,在四位
中國巨頭與第一任美國總統的眼皮下
進行,以此表達一個事實:我們在地下
形成對群鳥的判斷。兩個國家的距離
是兩付紙牌的距離。“玩紙牌嗎?
每付紙牌有一個黑桃皇后。”
每個國家有一付紙牌和一個咖啡館。
“你是慢慢地喝咖啡,還是一口喝乾?
放糖還是不放?”這是把性和制度
混為一談的問題。熬了一夜的咖啡
是否將獲得與兩個人的睡眠相當的濃度
我們當中最幸福的人,是在十秒鐘內
迅速老去的人。年輕的將墜入
從午夜到黎明的漫長的性漂泊。
不間斷地從一個情人漂泊到
另一個情人,是否意味著靈魂的永久流放
已經失去了與只在肉體深處才會洶湧的
黑暗和控訴力量的聯繫?是否意味著
一段剪刀下的愛情只能慢動作播放,
插在那些一閃即逝的美麗面龐之間?
兩杯咖啡很久沒有碰在一起,
以後也不會相碰。

這時咖啡館裡只剩下幾個物質的人。
能走的都走了,身邊的人越來越少。
也許到了結咖啡館安裝引擎和橡皮輪子
把整條大街搬到大蓬車上的時候。
但是,永遠不從少數中的少數
朝那個圍繞空洞組織起來的
摸不著的整體邁出哪怕一小步。永遠不。
即使這意味著無處容身,意味著
財富中的小數點在增添了三個零之後
往左邊移動了三次。其中的兩個零
架在鼻樑上,成為昂貴的眼鏡。
鏡片中一道突然裂開的口子
把人們引向視力的可怕深處,看到
生命的每一瞬間都是被無窮小的零
放大了一百萬倍的
朝菌般生生死死的世代。往日的夢想
換了一張新人的面孔。花上一生的時間
喝完一杯咖啡,然後走出咖啡館,
倒在隨便哪條大街上沉沉睡去。
不,不要許諾未來,請給咖啡館
一個過去:不僅僅是燈光,音樂,門牌號碼
從火車上搬來的椅子,漂來的淚水
和面孔。“我們都是夢中人。不能醒來。
不能動。不能夢見一個更早的夢”。

現在整座咖啡館已經空無一人。
“忘掉你無法忍受的事情”。許多年後,
一個人在一杯咖啡里尋找另一杯咖啡。
他注定是責任的犧牲者:這個可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