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 《琉璃瓦》經典語錄

1、靜靜把頭枕在他腿上,一面哭,一面嚕嚕叨叨訴說著,口口聲聲咬定姚先生當初有過這話:她嫁到熊家去,有半點不順心,儘管來找爸爸,一切由爸爸負責任。姚先生被她絮聒得五中似沸,也不知過了多少時辰,好容易朦朧睡去。一覺醒來,靜靜不在了,褥單上被她哭濕了一大塊,冰涼的,像孩子溺髒了床。問姚太太靜靜到哪兒去了,姚太太道:"啟奎把她接回去了。"

——張愛玲《琉璃瓦》

2、三朝回門,靜靜卸下了青狐大衣,裡面穿著泥金緞短袖旗袍。人像金瓶里的一朵梔子花。淡白的鵝蛋臉;雖然是單眼皮,而且眼泡微微有點腫,卻是碧清的一雙妙目。

——張愛玲《琉璃瓦》

3、心心對著鏡子,把頭髮挑到前面來。漆黑地罩住了臉,左一梳,右一梳,只是不開口。隔著她那藕色鏤花紗旗袍,胸脯子上隱隱約約閃著一條絕細的金絲項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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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曲曲倒也改變了口氣,聲言:"除了王俊業,也沒有人拿得住我。錢到底是假的,只有情感是真的──我也看穿了,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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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他的次女曲曲,更不比靜靜容易控制。曲曲比靜靜高半個頭,體態豐艷,方圓臉盤兒,一雙寶光璀璨的長方形的大眼睛,美之中帶著點獷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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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他想他活不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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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啟奎噯唷了一聲,揉了揉眼,依舊探過身來,脫去了手套為她理頭髮。理了一會,把手伸進皮大衣裡面去,攔在她脖子後面。靜靜叫道:"別!別!冷哪!"

啟奎道:"給我渥一渥。"

靜靜扭了一會,也就安靜下來了。啟奎漸漸的把手移到前面,兩手扣住了她的咽喉,輕輕地撫弄著她的下頷。靜靜只是不動。啟奎把她向這面攬了一下,她就靠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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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才說了幾句話,傭人就來請用午餐。在筵席上,姚太太忙著敬菜,靜靜道:"媽,別管他了。他脾氣古怪得很,魚翅他不愛吃。"

姚太太道:"那么這鴨子……"

靜靜道:"鴨子,紅燒的他倒無所謂。"

靜靜站起身來布菜給妹妹們,姚先生道:"你自己吃罷!別盡張羅別人!"

靜靜替自己夾了一隻蝦子,半路上,啟奎伸出筷子來,攔住了她,從她的筷子上接了過去。筷子碰著了筷子,兩人相視一笑,竟發了一會呆。靜靜紅了臉,輕輕地抱怨道:"無緣無故搶我的東西!"

啟奎笑道:"我當你是夾菜給我呢!"

姚先生見他們這如膠似漆的情形,不覺眉開眼笑。只把胳膊去推他太太道:"你瞧這孩子氣,你瞧這孩子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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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曲曲聳肩笑道:"罵歸罵,歡喜歸歡喜,發財歸發財。我若是發達了,你們做皇親國戚;我若是把事情弄糟了,那是我自趨下流,敗壞你的清白家風,你罵我,比誰都罵在頭裡!你道我摸不清楚你彎彎扭扭的心腸!"

姚先生氣得身子軟了半截,倒在藤椅子上,一把揪住他太太,顫巍巍說道:"太太你看看你生出這樣的東西,你──你也不管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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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但是第四個女兒纖纖,還有再小一點的端端、簌簌、瑟瑟,都漸漸的長成了──一個比一個美。姚太太肚子又大了起來,想必又是一個女孩子。親戚都說:"來得好!姚先生明年五十大慶,正好湊一個八仙上壽!"可是姚先生只怕他等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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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靜靜只管躲著他,半個身子掙到車外去,頭向後仰著,一頭的鬈髮,給風吹得亂飄,差上一點卷到車輪上去。啟奎伸手挽了她的頭髮,道:"仔細弄髒了!"靜靜猛把頭髮一甩,發梢掃到他眼睛裡去,道:"要你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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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曲曲從他身背後走過,用鮮紅的指甲尖在他耳朵根子上輕輕颳了一刮,笑道:"爸爸,你就少管我的事罷!別又讓人家議論你用女兒巴結人,又落一個話柄子!"

這兩個"又"字,直鑽到姚先生心裡去,他紫脹了臉,一時掙不出話來,眼看著曲曲對著鏡子掠了掠鬢髮,開茲取出一件外套,翩然下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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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結婚戒指、衣飾、新房的家具都是靜靜和她的未婚夫親自選擇的。報上登的:

"熊致章為小兒啟奎結婚啟事"

姚源甫 長女靜靜

卻是姚先生精心撰制的一段花團錦簇的四六文章。為篇幅所限,他未能暢所欲言,因此又單獨登了一條"姚源甫為長女于歸山陰熊氏敬告親友"。啟奎嫌他嚕囌,怕他的同學看見了要笑,靜靜勸道:"你就隨他去罷!八十歲以下的人,誰都不注意他那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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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曲曲笑道:"我大姊出嫁,我爸爸做的駢文啟事,你讀過沒有?我去找來給你看。"

王俊業道:"正要拜讀老伯的大作。"

姚先生搖搖頭道:"算了,算了,登在報上,錯字很多,你未必看得懂。"

王俊業道:"那是排字先生與校對的人太沒有知識的緣故。現在的一般人,對於純粹的美文,太缺乏理解力了。"

曲曲霍地站起身來道:"就在隔壁的舊報紙堆里,我去找。"她一出門,王俊業便夾腳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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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她這一清高,抱了戀愛至上主義,別的不要緊,吃虧了姚先生,少不得替她料理一切瑣屑的俗事。王俊業手裡一個錢也沒有攢下來。家裡除了母親還有哥嫂弟妹,分租了人家樓上幾間屋子住著,委實再安插不下一位新少奶奶。姚先生只得替曲曲另找一間房子,買了一堂家具,又草草置備了幾件衣飾,也就所費不貲了。曲曲嫁了過去,生活費仍舊歸姚先生負?。姚先生只求她早日離了眼前,免得教壞了其他的孩子們,也不能計較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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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到了介紹的那天晚上,姚先生放出手段來:把陳良棟的舅父敷衍得風雨不透,同時勻出一隻眼睛來看住陳良棟,一隻眼睛管住了心心,眼梢里又帶住了他太太,惟恐姚太太沒見過大陣仗,有失儀的地方。散了席,他不免筋疲力盡。一回家便倒在藤椅上,褪去了長衫、襯衣,只剩下一件汗衫背心,還嚷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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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心心把頭髮往後一撩,露出她那尖尖的臉來,腮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胭脂,一直紅到鬢角里去。烏濃的笑眼,笑花濺到眼睛底下,凝成一個小酒渦。姚太太見她笑了,越發煞不住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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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初次見面吧,雙方多半有些窘,不如讓兩人對面坐著,看得既清晰,又沒有談話的必要。姚先生顧慮到這一切,無非是體諒他第三個女兒不善交際應酬,怕她過於羞人答答的,犯了小家子氣的嫌疑。並且心心的側影,因為下頷太尖了,有點單薄相,不如正面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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