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中國作家莫言,莫言成為有史以來首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籍作家。莫言為何能獲得諾獎,是他的作品迎合了諾貝爾獎評審對中國文學的想像,還是實至名歸呢?
莫言的書完全可以跟所有那些諾獎大師平起平坐,莫言的書一直偏向農村題材,可能青年讀者沒有那么多,但是他的作品一直在專業讀者中非常有口碑。而且莫言始終注重當代寫作,蘇童說,這是莫言在一定時間里的寫作趨向,作家通常會關注現實,想對現實發聲。
“讀書少所以想像力發達”
我曾經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因為我讀書比較少,所以我的想像力發達。如果我讀上三十年的書成了碩士、博士,可能想像力要大打折扣。這個聽起來是在調侃,實際上我覺得還是有一定道理的。國小五年級輟學,七八歲的孩子到田野里放牧牛羊,天天和牛羊在一起,很早就跟大自然打成一片,經常一個人獨處,當時的胡思亂想現在看起來就是一種想像力的培養、開掘。很多時候我覺得就是超現實的一些想像,比如,突然看到一棵玉米,就感覺到這個玉米是能夠跟人進行情感交流的,仿佛它可以說話,或者能聽懂我的話語。有時候遇到一隻小鳥,就在想這個附近肯定會有一窩,一找果然就能找到,有時候就是感覺特別準。
那時候自己獨處時也不知道什麼叫孤獨,就是屬於一個人的時間多,一個人的時候就是很害怕、很恐懼,感覺到很無聊,有時候也非常想跟人說話,想跟大人接觸,想到人多的地方去,但是那個時候,不知道“孤獨”這個名詞,現在回頭一想,確實是一種兒童的孤獨感。兒童實際上就喜歡熱鬧,喜歡大人對他呵護,由於我們當時的社會環境和家庭條件,實際上很多孩子跟我一樣都變得很孤獨、很孤僻。
小的時候我說的欲望是很強烈的,從小我特別喜歡說話。看到一點新奇的事物我就特別想傳達給別人,比如,我突然看到這個地方有一隻從來沒見過的螞蚱,顏色特別艷麗,個頭特別大,那我就想讓所有的人知道我看到了這樣一隻奇特的螞蚱。有時候突然看到很遠的地方冒出了黑煙,那我恨不得讓全村的人都出來跟我一同分享看到的這個現象。再稍微大一點,去集市上聽說書的,到生產隊的飼養棚里聽那些老人講過去的故事,聽了以後你就想對別人訴說,包括晚上母親跟姐姐在油燈下做針線活的時候,我就對她們說,講集上聽到的說書人講了什麼,剛開始我母親還很反感,後來漸漸地我發現她們聽入神了,就讓我一直講,所以以後每到逢集的時候,母親原來不允許我到集上去玩、去聽書,後來也允許了,當然也因為不需要花錢,小孩嘛。後來發現別人總在誇獎,這個小孩記憶力真好,你看聽一遍他能夠嘰里呱啦的基本大概不錯地複述出來,小孩實際上就是喜歡被誇獎的,誇耀之後就是很得意的。再後來就是能夠繪聲繪色,有所發展、有所演繹,我想這是不是就是一種講故事的才能,那時候已經冒出來點苗頭了。
“把自己當罪人來寫作”
最新的小說《蛙》是一部開始執行自我批判的作品,我提出了一個文學實踐的理念就是“把自己當罪人寫”,為什麼呢?追根溯源,我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在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讀書的時候,當時就聽很多的課,頭腦中的文學觀念發生了變化,變化以後就對我們過去的一些描寫什麼戰爭、歷史的文學作品不滿意,因為那裡面的好人和壞人的界限非常清楚,好人幾乎完美無缺,壞人幾乎一無是處。我覺得這不符合生活的真相,如果真正要追求現實主義風格的話,應該是把好人當壞人寫,把壞人當好人寫。也就是說我們要把壞人和好人都當做人來寫。因為我相信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徹頭徹尾的壞人,也沒有完美無缺的好人,人都有弱點,也都有優點。即便是一個惡魔,他也偶爾會有一絲善念,而這一絲善念恰好就是人性當中最令人感動的光芒。所以我當時就提出來,應該把壞人當好人寫,把好人當壞人寫,正因為有了這樣一種文學觀念的轉變,才有了我後來一系列的作品。
我們幾十年來,一直在把眼睛向外看,拿著放大鏡在尋找他人身上的弱點,在尋找社會的陰暗面,當然這樣寫也不是不可以,可是我想如果一個人缺少一種解剖自我的勇氣,缺少一種反省自我的能力,那么這個作家我覺得是不夠的。我們天天說學習魯迅,我們看到魯迅的那種對外批評的犀利,那種尖刻,那種無所畏懼,但是我們往往對魯迅的自我解剖的這種精神不太注意,魯迅之所以是一個偉大的人,就是他在批判社會的時候,同時能夠批判自然。後來很多作家也有這種能力,像巴金先生,到了他的晚年也提出了這種自我的批評,自我的反省。他人是罪人,我也有罪。就是我們這一代作家,必須把我們這些前輩們身上這種寶貴的素質繼承下來。所以我提出了一個口號、一個觀念,就是把自己當罪人來寫,這樣我想這個寫作會進一步地深化,也可以讓自己的寫作重現一種新的面貌。
莫言作品《蛙》精彩片段選集
為了報復他,我撿來一塊狗屎,用樹葉包好,藏在手裡。走到他面前,我故意說:肖下唇,你舌頭怎么成了黑的了?肖下唇不知是計,立即張大口。我把那塊狗屎塞到他嘴裡,轉身就跑。 《蛙》
我的朋友王肝,因為迷戀我姑姑的助手小獅子,在感情上往姑姑這邊傾斜。他親自動員父親去結紮,結果挨了兩巴掌。王肝逃出家門,王腳手持大鞭追趕。追到村頭池塘,父子倆隔水大罵。王腳:你這狗日的,竟敢動員你爹結紮!王肝:你說我是狗日的,我就是狗日的。王腳一想,罵兒子等於罵自己,便繞塘追趕。爺兒倆團團鏇轉,仿佛推磨。圍觀者甚多,添油加醋,煽風點火,引起一陣陣笑聲。 《蛙》
公社黨委書記秦山親自發表廣播講話。他說計畫生育是關係到國計民生的大事,社直各部門、各大隊必須高度重視,符合男扎條件的幹部、黨員要帶頭先扎,給民眾做好表率。秦山突然變化了腔調,用聊家常的口吻說,同志們,譬如說我吧,老婆已經因病做了子宮切除手術,但為了打消民眾對男扎的恐懼,我決定,明天上午就去衛生院結紮。秦書記在講話中,還要求共青團、婦聯、學校積極配合,大力宣傳,掀起一個轟轟烈烈的“男扎”高潮。就像歷次運動一樣,我們學校最有文才的薛老師編出了快板詩,我們用最快的速度背熟,然後四個一組,每人手持一個用紙殼或鐵皮捲成的喇叭筒子,爬到房頂上,樹梢上,大聲喊叫:社員同志不要慌,社員同志不要忙。男扎手術很簡單,絕對不是騸牛羊。小小刀口半寸長,十五分鐘下病床。不出血,不流汗,當天就能把活乾…… 《蛙》
各大隊幹部請注意,各大隊幹部請注意:根據公社計畫生育領導小組第八次會議精神,凡是老婆生過三個孩子及超過三個孩子的男人,都要到公社衛生院實行結紮手術。手術後,補助二十元營養費,休息一周,工分照記……聽到廣播的男人們,聚在一起發牢騷:媽的,有劁豬的,有閹牛的,有騸騾子騸馬的,哪裡見過騸人的?我們也不想進皇宮當太監,騸我們乾什麼?當村裡的計生幹部對他們解釋結紮只是把——他們瞪著眼反駁道:你們現在說得好聽,只怕一上了床子,麻藥一打,恐怕不止是我們的蛋子,連我們的雞巴也要被她們割了去!到了那時候,我們就只能像老娘們一樣蹲著撒尿了。 《蛙》
人民民眾心懷感激的同時,都暗暗地下了決心,一定要多生孩子,報答國家的恩情。公社糧庫保管員肖上唇的老婆——也就是我同學肖下唇的母親——已經給肖下唇生了三個妹妹,最小的那個還沒斷奶,肚子又鼓了起來。我放牛回來時,經常看到肖上唇騎著一輛破腳踏車從小橋上經過。他身體胖大,腳踏車不堪重負,發出吱吱扭扭的聲音。經常有村里人開他的玩笑:老肖,多大年紀了?一夜也不能空?他就笑著回答:不能空,為國家造人嘛,必須不辭勞苦! 《蛙》
你姑姑成了縣委書記的夫人,你們家就要跟著沾光了,陳鼻說,你大哥,你二哥,你姐姐,還有你,很快就會調到城裡去,安排工作,吃國庫糧,上大學,當幹部,到那時候,你可不要忘記我們啊! 《蛙》
你娘不能再生了,再生她的子宮就拖到地上了……女人有多么不容易!這村裡的婦女,一半患有子宮下垂,一半患有炎症。王肝他娘的子宮脫出陰道,像個爛梨,可王腿還想要個兒子!哪天我要碰到他……還有陳鼻,你娘也有病…… 《蛙》
黃秋雅是個老姑娘,她這一輩子,大概連戀愛都沒談過。她脾氣古怪,是可以原諒的。進入晚年之後的姑姑,曾經多次對我們講述她的老對頭的事。黃秋雅這個上海資本家的千金小姐,名牌大學畢業生,被貶到我們高密東北鄉,真是“落時的鳳凰不如雞”!誰是雞?姑姑自我解嘲地說,我就是那隻雞,跟鳳凰掐架的雞,她後來可真是被我揍怕了,見了我就渾身篩糠,像一條吞了煙油子的四腳蛇。姑姑感慨地說,那時所有的人都瘋了,想想真如一場噩夢,姑姑說,黃秋雅是個偉大的婦科醫生,即便是上午被打得頭破血流,下午上了手術台,她還是聚精會神,鎮定自若,哪怕窗外搭台子唱大戲,也影響不了她。姑姑說,她那雙手真是巧啊,她能在女人肚皮上繡花……每當說到這裡,姑姑就大笑,笑著笑著,眼淚就會奪眶而出。 《蛙》
我跑進衛生院婦產科時,姑姑正和那個姓黃的女人吵架。那女人戴著一副黑邊眼鏡,鷹鉤鼻子,薄嘴唇,一張嘴就露出青紫的牙床。——後來姑姑曾多次提醒我們,寧願打光棍,也不討說話露牙床的女人做老婆。——那女人的目光陰沉,讓我的後背陣陣發涼。我聽到那女人說:你算什麼東西,竟敢指派我?老娘在醫學院學習時,你還穿開襠褲吧! 《蛙》
1961年春天,姑姑從王小倜事件中解脫出來,重回公社衛生院婦產科工作。但那兩年,公社四十多個村莊,沒有一個嬰兒出生。原因嗎,自然是飢餓。因為飢餓,女人們沒了例假;因為飢餓,男人們成了太監。 《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