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人生哲思錄

純粹洩慾的色情活動只是性消費,靈肉與共的愛情才是性的真享受;走馬看花式的遊覽景點只是旅遊消費,陶然于山水之間才是大自然的真享受;用電視、報刊、書籍解悶只是文化消費,啟迪心智的讀書和藝術欣賞才是文化的真享受。要而言之,真正的享受必是有心靈參與的,其中必定包含了所謂“靈魂的愉悅和升華”的因素。

一個人的身體構造決定了他真正需要和能夠享用的物質生活資料終歸是有限的,多出來的部分只是奢華和擺設。單就個人物質生活來說,一個億萬富翁與一個千萬富翁之間不會有什麼差別,錢超過了一定數量,便只成了抽象的數字。

人做事情,或是出於利益,或是出於性情。出於利益做的事情,當然就不必太在乎是否愉快。凡是出於性情做的事情,亦即僅僅為了滿足心靈而做的事情,愉快就都是基本的標準。屬於此列的不僅有讀書,還包括寫作、藝術創作、藝術欣賞、交友、戀愛、行善等等,簡言之,一切精神活動。

君子喻以義,小人喻以利,至人喻以情。義”教人奉獻,“利”誘人占有,前者把人生變成一次義務的履行,後者把人生變成一場權利的爭奪,殊不知人生的真價值是超乎義務和權利之外的。

你說,得活出個樣兒來。我說,得活出個味兒來。名聲地位是衣裳,不妨弄件穿穿。可是,對人對己都不要衣帽取人。衣裳換來換去,我還是我。脫盡衣裳,男人和女人更本色。

人生中一切美好的事情,報酬都在眼前。愛情的報酬就是相愛時的陶醉和滿足,而不是有朝一日締結良緣。創作的報酬就是創作時的陶醉和滿足,而不是有朝一日名揚四海。如果事情本身不能給人以陶醉和滿足,就不足以稱為美好。

在五光十色的現代世界中,讓我們記住一個古老的真理:活得簡單才能活得自由。

一個人為維持生存和健康所需要的物品並不多,超乎此的屬於奢侈品。它們固然提供享受,但更強求服務,反而成了一種奴役。現代人是活得愈來愈複雜了,結果得到許多享受,卻並不幸福,擁有許多方便,卻並不自由。

山珍海味,揮金如土,更多的是擺闊氣。藏嬌納妾,美女如雲,更多的是圖虛榮。萬貫家財帶來的最大快樂並非直接的物質享受,而是守財奴清點財產時的那份欣喜,敗家子揮霍財產時的那份痛快。凡此種種,都已經超出生理滿足的範圍了,但稱它們為精神享受未免肉麻,它們至多只是一種心理滿足罷了。

一個人只要肯約束自己的貪慾,滿足於過比較簡單的生活,就可以把這些減少到最低限度。遠離這些麻煩的交際和成功,實在算不得什麼損失,反而受益無窮。我們因此獲得了好心情和好光陰,可以把它們奉獻給自己真正喜歡的人,真正感興趣的事,而首先是奉獻給自己。對於一個滿足於過簡單生活的人,生命的疆域是更加寬闊的。

所謂對人生持占有的態度,倒未必專指那種唯利是圖、貪得無厭的行徑。據我的理解,凡是過於看重人生的成敗、榮辱、福禍、得失,視成功和幸福為人生第一要義和至高目標者,即可歸入此列。因為這樣做實質上就是把人生看成了一種占有物,必欲向之獲取最大效益而後快。

在人生中還有比成功和幸福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凌駕於一切成敗福禍之上的豁達胸懷。在終極的意義上,人世間的成功和失敗,幸福和災難,都只是過眼煙雲,彼此並無實質的區別。

當我們這樣想時,我們和我們的身外遭遇保持了一個距離,反而和我們的真實人生貼得更緊了,這真實人生就是一種既包容又超越身外遭遇的豐富的人生閱歷和體驗。

東西方宗教都有布施一說。照我的理解,布施的本義是教人去除貪鄙之心,由不執著於財物,進而不執著於一切身外之物,乃至於這塵世的生命。如此才可明白,佛教何以把布施列為“六度”之首,即從迷惑的此岸渡向覺悟的彼岸的第一座橋樑。

俗眾借布施積善圖報,寺廟靠布施斂財致富,實在是小和尚念歪了老祖宗的經。我始終把佛教看作古今中外最透徹的人生哲學,對它後來不倫不類的演變深不以為然。

佛教主張“無我”,既然“我”不存在,也就不存在“我的”這回事了。無物屬於自己,連自己也不屬於自己,何況財物。明乎此理,人還會有什麼得失之患呢?

當然,佛教畢竟是一種太悲觀的哲學,不宜提倡。只是對於入世太深的人,它倒是一帖必要的清醒劑。我們在社會上盡可以積極進取,但是,內心深處一定要為自己保留一份超脫。有了這一份超脫,我們就能更加從容地品嘗人生的各種滋味,其中也包括失去的滋味。

我們總是以為,已經到手的東西便是屬於自己的,一旦失去,就覺得蒙受了損失。其實,一切皆變,沒有一樣東西能真正占有。得到了一切的人,死時又交出一切。不如在一生中不斷地得而復失,習以為常,也許能更為從容地面對死亡。

肖伯納說:“人生有兩大悲劇,一是沒有得到你心愛的東西,另一是得到了你心愛的東西。”人生有兩大快樂,一是沒有得到你心愛的東西,於是你可以去尋求和創造;另一是得到了你心愛的東西,於是你可以去品味和體驗?

大損失在人生中的教化作用:使人對小損失不再計較。無窮天地,那駝兒用你精細。

人的心,進化的最高產物,世上最複雜的東西,在這小小的綠芽面前,才恢復了片刻的純淨。

一種把人與土地隔絕開來的裝置是不配被稱作家鄉的。被陽光和土地放逐是最悲慘的放逐。擁擠導致人與人的碰撞,卻堵塞了人與自然的交流。人與人的碰撞只能觸發生活的精明,人與自然的交流才能開啟生命的智慧。

長年累月關閉在窄屋裡的人,大地和天空都不屬於他,不可能具有開闊的視野和豐富的想像力。對於每天夜晚守在電視機前的現代人來說,頭上的星空根本不存在,星空曾經給予先哲的偉大啟示已經成為失落的遺產。

“上帝創造了鄉村,人類創造了城市。”這是英國詩人庫柏的詩句。我要補充說:在鄉村中,時間保持著上帝創造時的形態,它是歲月和光陰;在城市裡,時間卻被抽象成了日曆和數字。

一個“旅”字,一個“游”字,總是單獨使用,凝聚著離家的悲愁。“山曉旅人去,天高秋氣悲”。“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孑然一身,隱入蒼茫自然,真有說不出的淒涼。

遊覽名勝,我往往記不住地名和典故。我為我的壞記性找到了一條好理由——我是一個直接面對自然和生命的人。相對於自然,地理不過是細節。相對於生命,歷史不過是細節。

情慾是走向空靈的必由之路。本無情慾,只能空而不靈。

詩人陶醉於眼前的圖畫:柳堤,竹溪,鷗鷺,還有農夫漁翁——每人都正“貪營活計,不知他在圖畫裡”。

誰更快樂,是看畫的詩人,還是身在畫中卻不知的農夫漁翁?

內在生活充實的人仿佛有另一個更高的自我,能與身外遭遇保持距離,對變故和挫折持適當態度,心境不受塵世禍福沉浮的擾亂。

物質的、社會的、世俗的苦惱太多,人就無暇有存在的、哲學的、宗教的苦惱。日常生活中的瑣屑限制太多,人就不易感覺到人生的大限制。我不知道這值得慶幸,還是值得哀憐。

一個人如果把自己僅僅依附於身外的事物,即使是極其美好的事物,順利時也許看不出他的內在空虛,缺乏根基,一旦起了風浪,例如社會動亂,事業挫折,親人亡故,失戀,等等,就會一蹶不振乃至精神崩潰。

在茫茫宇宙間,每個人都只有一次生存的機會,都是一個獨一無二、不可重複的存在。名聲、財產、知識等等是身外之物,人人都可求而得之,但沒有人能夠代替你感受人生。你死之後,沒有人能夠代替你再活一次。

一個人怎樣才算擁有“自我”呢?我認為有兩個可靠的標誌。一是看他有沒有自己的真興趣,亦即自己安身立命的事業,他能夠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並感到內在的愉快和充實。二是看他有沒有自己的真信念,亦即自己處世做人的原則,那是他的精神上的坐標軸,使他在俗世中不隨波逐流。

為別人對你的好感、承認、報償做的事,如果別人不承認,便等於零。為自己的良心、才能、生命做的事,即使沒有一個人承認,也絲毫無損。

耶穌說:“一個人賺得了整個世界,卻喪失了自我,又有何益?”盧梭說:“大自然塑造了我,然後把模子打碎了。”

自愛者才能愛人,富裕者才能饋贈。給人以生命歡樂的人,必是自己充滿著生命歡樂的人。一個不愛自己的人,既不會是一個可愛的人,也不可能真正愛別人。

獨處是人生中的美好時刻和美好體驗,雖則有些寂寞,寂寞中卻又有一種充實。獨處是靈魂生長的必要空間,在獨處時,我們從別人和事務中抽身出來,回到了自己。這時候,我們獨自面對自己和上帝,開始了與自己的心靈以及與宇宙中的神秘力量的對話。

一切嚴格意義上的靈魂生活都是在獨處時展開的。和別人一起談古說今,引經據典,那是閒聊和討論;唯有自己沉浸於古往今來大師們的傑作之時,才會有真正的心靈感悟。和別人一起遊山玩水,那只是旅遊;唯有自己獨自面對蒼茫的群山和大海之時,才會真正感受到與大自然的溝通。

人們往往把交往看作一種能力,卻忽略了獨處也是一種能力,並且在一定意義上是比交往更為重要的一種能力。反過來說,不擅交際固然是一種遺憾,不耐孤獨也未嘗不是一種很嚴重的缺陷。

絕對不能忍受孤獨的人卻是一個靈魂空虛的人。世上正有這樣的一些人,他們最怕的就是獨處,讓他們和自己呆一會兒,對於他們簡直是一種酷刑。只要閒了下來,他們就必須找個地方去消遣。他們的日子表面上過得十分熱鬧,實際上他們的內心極其空虛。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想方設法避免面對面看見自己。

一切交往的質量都取決於交往者本身的質量。唯有在兩個靈魂充實豐富的人之間,才可能有真正動人的愛情和友誼。

托爾斯泰在談到獨處和交往的區別時說:“你要使自己的理性適合整體,適合一切的源,而不是適合部分,不是適合人群。”說得好。

我是喜歡獨處的,不覺得寂寞。我有許多事可做:讀書,寫作,回憶,遐想,沉思,等等。做著這些事的時候,我相當投入,樂在其中,內心很充實。但是,獨處並不意味著和自己在一起。在我潛心讀書或寫作時,我很可能是和想像中的作者或讀者在一起。

我們活在世上,必須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麼。一個人認清了他在這世界上要做的事情,並且在認真地做著這些事情,他就會獲得一種內在的平靜和充實。

活得真誠、獨特、瀟灑,這樣活當然很美。不過,首先要活得自在,才談得上這些。如果你太關注自己活的樣子,總是活給別人看,或者哪怕是活給自己看,那么,你愈是表演得真誠、獨特、瀟灑,你實際上卻活得愈是做作、平庸、拘謹。

如果寫日記時知道所寫的內容將被另一個人看到,那么,這個讀者的無形在場便不可避免地會改變寫作者的心態,使他有意無意地用這個讀者的眼光來審視自己寫下的東西。結果,日記不再成其為日記,與上帝的密談蛻變為向他人的傾訴和表白,社會關係無恥地占領了個人的最後一個精神密室。

當一個人在任何時間內,包括在寫日記時,面對的始終是他人,不復能夠面對自己的靈魂時,不管他在家庭、社會和一切人際關係中是一個多么誠實的人,他仍然失去了最根本的真實,即面對自己的真實。

真正有獨特個性的人並不竭力顯示自己的獨特,他不怕自己顯得與旁人一樣。那些時時處處想顯示自己與眾不同的人,往往是一些虛榮心十足的平庸之輩。

在不能說真話時,寧願不說話,也不要說假話。必須說假話的場合是極其稀少的。不能說真話而說真話,蠢。不必說假話而說假話,也蠢。

人活世上,第一重要的還是做人,懂得自愛自尊,使自己有一顆坦蕩又充實的靈魂,足以承受得住命運的打擊,也配得上命運的賜予。倘能這樣,也就算得上做命運的主人了。

從一個人如何與人交往,尤能見出他的做人。這倒不在於人緣好不好,朋友多不多,各種人際關係是否和睦。人緣好可能是因為性格隨和,也可能是因為做人圓滑,本身不能說明問題。

在與人交往上,孔子最強調一個“信”字,我認為是對的。待人是否誠實無欺,最能反映一個人的人品是否光明磊落。

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像勤勉、誠信這樣的品行與報酬多少還有間接的聯繫,有一些更重要的品行,例如正直和善良,連間接的聯繫也沒有,有時候甚至會給自己帶來利益的損害。

人生有許多出於自然的享受,例如愛情、友誼、欣賞大自然、藝術創造等等,其快樂遠非虛名浮利可比,而享受它們也並不需要太多的物質條件。我把這類享受稱作對生命本身的享受。 人生的種種享受是需要好的心境的,而貧困會剝奪好的心境,足以扼殺生命的大部分樂趣。金錢的好處便是使人免於貧困。

在提供積極的享受方面,金錢的作用極其有限。人生最美好的享受,包括創造、沉思、藝術欣賞、愛情、親情等等,都非金錢所能買到。原因很簡單,所有這類享受皆依賴於心靈的能力,而心靈的能力是與錢包的鼓癟毫不相干的。

塞涅卡說得好:“許多東西,僅當我們沒有它們也能對付時,我們才發現它們原來是多么不必要的東西。我們過去一直使用著它們,這並不是因為我們需要它們,而是因為我們擁有它們。”

判斷一個人是金錢的奴隸還是金錢的主人,不能看他有沒有錢,而要看他對金錢的態度。正是當一個人很有錢的時候,我們能夠更清楚地看出這一點來。一個窮人必須為生存而操心,金錢對他意味著活命,我們無權評判他對金錢的態度。

物質所能帶來的快樂終歸是有限的,只有精神的快樂才有可能是無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