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人的道路
作者：郝斯力汗[哈薩克族] 張森棠、巴哈提 譯
森林中的空地上燃起一堆篝火，朝霞似的火光，把周圍的樹木叢林照亮。篝火上架著一口鐵鍋，隨著鍋中不斷蒸騰的水汽，越來越濃地散溢出一股誘人的肉香。三個人靜靜地坐在火旁，都不說話，只是不時地用小棍撥撥火炭，或者往暗下去的火堆上丟幾塊乾柴。忽然，不遠的山坡上發出一陣轟隆隆巨響，好像是一大群野獸在追逐，又像是突然暴發的山洪衝撞著阻擋它們去路的巉崖。接著，一隻貓頭鷹在附近松樹上叫起來了，那聲音，像是一個人在奸笑，讓人聽著毛骨悚然。
莫庫乃斯一聽到這種聲音，不由地打了一個寒噤，覺得渾身都泛起雞皮疙瘩。他想起了就在他父親死的那年，他家帳篷附近的一塊崖石上，每天都站著一隻大貓頭鷹，發出怕人的笑聲。直到父親死了以後，這隻貓頭鷹才沒有再來。“貓頭鷹學人笑，就不會有好事發生。”阿吾勒的嬸子大娘們常這樣說。這件事到如今還深深地刻在他的腦子裡。
“貓頭鷹在學人笑，你聽見了沒有?”他問坐在身邊的哈布坦，雖然他裝得很鎮靜，但說話的聲音卻是顫抖的。
“聽到了!”哈布坦回答。他奇怪地看了這個夥伴一眼，弄不清為什麼連只貓頭鷹的叫聲也會弄得他如此驚慌。
坐在他們對面的是巴得勒加甫。他今年快五十歲了，這兩個小伙子的年齡加在一起，還要比他小兩歲呢!他看到莫庫乃斯那驚慌失措的神情，笑了笑，開玩笑地說：“莫庫乃斯，你還講迷信嗎?呶!這裡有塊羊骨架子，你把它在火上烤烤，來卜一下是福還是禍吧!”
莫庫乃斯聽到這話，臉不由的羞紅了。巴得勒加甫嘿嘿笑了一陣，從腰間拔出匕首，在一塊山羊的大腿骨上輕輕一砍，就把它砍成兩半，然後把裡面的骨髓掏出來，擦他的獵槍。一邊說：
“小伙子，當獵人的，總得要和那些野熊、豹子打交道，一年當中大部分時間得在荒山野林里過日子，說不定會遇到什麼意外，到那時就得靠自己的腦子和膽量了!隨時小心謹慎是必要的，可是用不著膽怯。”
兩位年青人聽著，沒有吭聲。莫庫乃斯不停地給篝火加柴，一根根的大柴把火苗都壓住了。巴得勒加甫說道：“你少放一點柴，柴多了，不是把火壓死，就是火太大，把鍋里的水熬幹了，肉還熟不了。夜還長著哩!”
說完，他提著擦好的槍站起來，到四周察看了一番。然後又坐下，把獵槍關了保險，掛在身後一棵小松樹上，說：
“餵!小伙子們，你們別老像才過門的新媳婦那樣，坐在那裡一言不發。站起來走動走動，用不著害怕。想想咱們哈薩克的祖祖輩輩，不都是在這遼闊的草原上，密密的山林里和高大的雪山上生活過來的嗎?”
“對了，巴得勒加甫叔叔，我們聽你的話，”哈布坦說。他從羊皮袋裡掏出個盛飯用的勺子，揭開鍋蓋，把鍋里的肉湯攪了攪。然後又提著槍去看了看他們拴在不遠的山坡上吃草的馬。
夜漸漸深了，山風吹著樹梢發出呼呼的響聲，遠遠傳來幾聲野狼的嗥叫。巴得勒加甫打了個呵欠，說：“肉還得往爛里煮煮。你倆看著火，千萬別讓它滅了。我有點累，想睡一會兒。”
“巴得勒加甫叔叔，肉很快就熟了，你不要睡得太久了。”莫庫乃斯實在不願意讓這位老獵人睡覺，有他在身邊講著話，自己的膽子要壯得多哩!
巴得勒加甫說了聲好，就斜著身子躺在他們身後不遠的地方了。莫庫乃斯緊緊抱著槍，兩眼不住地東張西望。由於他看火光看得久了，感到四周特別黑。誰知道那裡有什麼怪物隱著哩!它不會在他們不防的時候撲過來吧?他想到這裡， 心裡跳得更厲害了。忽然，在他身後不遠的草地上響起一陣蘇蘇聲，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爬行；接著，一陣轟隆的巨響，像有幾十匹馬從山坡上衝下去了。整個山林都在震動，他們帶來的兩隻獵犬也叫起來了。
莫庫乃斯的臉都嚇白了，一下子倒在哈布坦的身上。哈布坦沒有提防，也站不住腳，兩個人都壓在睡覺的巴得勒加甫身上。巴得勒加甫突然大笑起來，說：“怎么了，小伙子們?”
“有一種聲音，和剛才聽到的一樣。”莫庫乃斯用顫抖的聲音說。
“噢，聲音。小伙子，在深山密林中打獵，還有不聽到聲音的?也許那是一頭野熊在跑，不然就是一頭野獵掉到山澗里去了。聽，現在不是什麼聲音也沒有了嗎?”說著，他從羊皮袋裡抓出一把雪白的奶疙瘩，分給兩個年青人，然後用匕首從鍋里挑出熱騰騰又肥又嫩的野羊肉，三個人大口大口吃起來。
巴得勒加甫是公社的老獵人，他有三十多年打獵的經驗，這方圓幾百里的高山野林，沒有他沒到的地方。他打過那樣多的野熊、豺子、豺狼和山貓，它們都是無比兇猛的野獸，鄉親們因此都親昵地稱他為草原上的山鷹。從今年初夏起，公社把這兩個小伙子交給他，讓他把他們培養成勇敢的獵人。好幾個月了，他帶領他們奔跑在草原上、深山密林中，教給他們識別各種野獸的生活習性，從它們的足跡上來分辨它們的種類、走過的時間，教給他們在什麼情況下採取什麼打獵的方法……總之，他打心裡喜歡這兩個年青人，恨不得把自己幾十年的經驗從肚裡掏出來，再給他們裝上。
有一天，他們在山坡上遇到一隻的熊的足跡，他問他們：“要是有隻熊，突然從這片樹林裡跑出來，你們該怎么辦?”哈布坦說：“要是它撲莫庫乃斯的時候，我就拉它的後腿，把它捺住，捉活的。”莫庫乃斯也說：“只有膽小的人，當野獸要傷他的夥伴的時候，才會躲開。我可不是這樣的人，我要迎上它去，用槍，或者用木棍照它頭上打。”
老獵人喜歡他們這種勇敢的精神。可是，時間久了，他又發現莫庫乃斯有些話說得並不和他做的一樣。他的膽子特別小，一有風吹草動，他就怕得發抖。他不能不擔心他究竟能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獵人。因此，他打定主意要多鍛鍊鍛鍊他的膽量。剛才，他其實並不想睡覺，而是想試一試兩個年輕人的膽量，便乘他們不防時，把腳邊的一塊大石頭用力一蹬，石頭順著山坡往下滾去，掉入山澗發出巨大的回聲。這就是剛才他們聽到的那種怕人的聲音。
他們一邊吃飯，巴得勒加甫微笑地問：“你們剛才不是因為害怕才倒在我的身上的吧?是不是聽見了一種聲音，以為出現了什麼野獸，怕我睡著，它會向我撲來，你們為了保護我，才壓在我身上的呢?可是小伙子們，你們忘了，不論什麼時候，只要聽到可疑的動靜，先應該把自己的槍拿起來。獵人手裡只要有了武器，就什麼也不怕了。”
第二天，他們打到了一批山羊，正要把它送下山去，忽然聽到一個訊息：一家牧民的兩隻小羊羔被野熊咬死了。他們趕去察看了野熊的足跡。巴得勒加甫生氣地想：“這頭野熊太大膽了，今天咬死社員的羊羔，明天就敢到公社的畜群去，這還了得!”這樣，他們決定無論如何要把這頭害人的熊消滅掉。
巴得勒加甫帶著兩個小伙子，順著野熊的足跡追進了大山。路上他們遇到了許多山羊、草鹿。他們看也沒看一眼就把它們放走了。直到第三天，才在一片茂密的森林裡發現了他們追逐的那隻蠢傢伙。
“你們兩個下馬，一個在左，一個在右，把子彈裝好，快走!”巴得勒加甫命令地說。
當他們追進樹林的時候，野熊又跑了，他們直追到太陽壓山，巴得勒加甫才把它打死在一塊大石下面。
老獵人第一個跑到跟前，把熊的屍體翻了兩個滾，仔細察望著。他突然向兩個小伙子說：“這不是咬死羊羔的那隻，那只比這隻大得多，也兇猛得多。咱們就在這裡休息一夜 ，明天再去追它。”
哈布坦好奇地問，“巴得勒加甫叔叔，你怎么會知道咬死羊羔的不是它呢?”
“這很簡單，那天咱們察望足跡的時候，我發現有一個印子只有四個腳趾，而且它留在泥土上的足跡又深又大。可是這頭熊的腳趾全是五個，這就斷定咬死羊羔的不是它了。”巴得勒加甫解釋著。哈布坦一邊聽一邊點頭，心中暗暗佩服這位能幹的老獵人，他的經驗多么豐富，觀察得又多么細心啊!自己到什麼時候才能學會他的這套本領呢?
這一天，他們終於發現了那頭熊的蹤跡，三人都很高興。巴得勒加甫打了一槍，子彈沒有射中它的要害，又被它逃掉了。這時天已擦黑了，他們不得不找一片樹林宿營。巴得勒加甫叫兩個小伙子拾柴架起篝火，他自己提著槍走了。不久，他扛回一隻肥大的山羊，高興地說：“小伙子們，看，多肥的羊，把它腿上的肉割下來，咱們吃烤肉吧!”
哈布坦和莫庫乃斯都說好。他們砍了幾根木棍，用匕首削尖，然後把切成薄片的羊肉穿在木棍上，放在火上烤起來。一陣撲鼻的香味在林間散布開來。一邊吃，巴得勒加甫告訴他們：“明天一早，我們就要從前面那個有座黑山崖的山口往前追，再走不多遠，就到雪山跟前了。它的窠穴可能就在那裡。不過雪山上要比這裡冷得多，再說，受了傷的熊性情會變得更加凶暴，打它的時候，稍不慎就要出事，我說，你們倆乾脆在這裡等我算了。”
“不!巴得勒加甫叔叔。”哈布坦著急地說：“讓我們跟你一起去吧，這樣的機會是難得的，讓我們鍛鍊鍛鍊，多學點本領。再說，咱們人多一些，遇到意外的事也有個照應。”
巴得勒加甫聽了這話，思忖著：這小伙子講的有道理。一個獵人的本領，就是從艱苦和危險的環境裡鍛鍊出來的。平坦的草原上出產的好走馬，卻不能成為勇士的戰馬，戰馬是在坎坷不平的山路上鍛鍊出來的。他看看哈布坦那張圓圓的充滿剛毅的臉，這些日子來，他越加喜歡這個樸實而勇敢的小伙子了。於是他點點頭，接著又問莫庫乃斯：“你想怎么辦呢?”在他心裡，覺得這小伙子和哈布坦有些不同，他是從小在學校里長大的，很少到這荒無人跡的深山老林里來過，因此多少總有些膽怯的心情。不過，老獵人仍然把他看成是個好青年，是能夠把他培養成優秀的獵人的。
莫庫乃斯見問，心想既然你們兩個人都要往前面去，我一個人留在這裡又怎么辦呢?就說：“我也跟著去鍛鍊鍛鍊吧!”
一覺醒來，太陽還沒有出山，密密的叢林還隱藏在蒙蒙的霧氣里，他們吃了點乾糧就動身了。拐過山口，前面已沒有路，他們不得不把馬留在這裡，徒步前進。巴得勒加甫帶著兩隻獵犬走在最前頭。別看他年過半百，可是翻山、跳澗，如走平地，敏捷得如同年輕人一樣。跟在後面的兩位年輕人，哈布坦還好一些，就數莫庫乃斯最狼狽了。他的衣服被樹枝掛破了，手上臉上也劃了一道道血口，但他心裡卻和哈布坦較勁，無論如何不願落在後面。
巴得勒加甫走著走著停下來，他終於又發現了那頭熊的蹤跡。回頭看看兩個小伙子，他們雖然都累成那個樣子，可誰也不願拉後一步。他很高興，但也有點愛憐的心情。等他們來到跟前，就說：“已經發現它了，足跡還是新的，這說明它過去不久。你們兩個在這裡稍等一下，我到前面探一探。”
說著，他領著獵犬走了。其實，他是為了讓他們在這裡歇，喘喘氣。莫庫乃斯太累了，抱著槍往山坡上一躺，呼哧呼哧地喘氣。哈布坦卻不安地向老獵人走去的方向張望。大約過了一頓飯的功夫，他發現老獵人回來了，並在遠遠的地方向他們招手。哈布坦拉了莫庫乃斯一把，兩個人就追了上去。
莫庫乃斯緊張地說：“可能發現那隻熊了。”
哈布坦說：“我也這樣想。”
走近一看，只見巴得勒加甫老人已把皮大衣脫掉了，兩隻獵犬興奮地圍著他轉，小聲叫喚著。
“這蠢東西終於叫我們追上了，就在前面不遠的一塊大石頭上。怎么樣?小伙子們，你們是跟我去，還是在這裡等著?”
“一起走吧!”
“好的!”
老獵人輕輕向獵犬噓了一聲，兩隻狗箭似地朝前衝去。他們端著槍緊緊地跟在後面。
那是一頭比牛小不了多少的哈熊，渾身棕紅色的毛炸炸著，兩眼放著兇惡的光芒。它看到獵犬向自己撲過來，轉身鑽進一個山洞裡去了。獵犬看看巴得勒加甫，見到老人打著手勢便立刻鑽進洞裡。
三個人在洞口守了半天，卻聽不到裡面有一點聲音。巴得勒加甫有點著急了，向哈布坦說：“你跟我進去看看!”
他叫莫庫乃斯守住洞口，就帶著哈布坦鑽進去了。莫庫乃斯端著槍，目不轉睛地盯著洞口。他擔心著兩位夥伴的安全，又想如果那頭熊突然從洞口衝出來，自己能不能把它打死?想著想著，他的心裡冬冬跳起來了。
時間溜過去了，洞裡仍然沒有聲音，也不見老獵人他們出來，他的心越加不安了。
突然，他聽見巴得勒加甫在山頂上叫他，他急忙跑了上去。原來這裡有山洞的另一個出口，野熊從這個出口跑出來了。這樣，他們又順著野熊的蹤跡追起來。
不久，熊又跑進了另一個山洞，巴得勒加甫跑到洞邊，側耳細聽著。野熊發出一陣低沉的哼哼聲。
“你們聽，熊累了，傷也在痛，它有點受不了了，進到洞裡以後，可能的話，儘量用槍打，如果使不得槍，就得用刀子。無論如何這次也不能叫它跑掉了。”
他們走進了山洞，洞上有幾處裂口，透下星星點點的陽光，恰像帳篷的天窗一樣。起初，洞裡是很寬大的，但越往裡越窄小。熊的叫聲就從黑暗的深處傳來。兩隻獵犬撲了上去。那傢伙咆哮著，和獵犬搏鬥起來。一隻狗被它摔在一邊，頭在石尖上摔碎了。趁著這時候，巴得勒加甫撲上去抱住野熊，喊著：“哈布坦，刀子!”
哈布坦急忙丟下獵槍，拔出匕首。可是他見老獵人和熊滾在一起，怕傷著老人，不敢下手。
莫庫乃斯跟在後面，一看偌大一條獵犬竟被熊一撞就死了，心裡著實害怕，兩條腿幾乎都不聽使喚了。可是過了一會，他見老獵人抱著熊撕打，心就落實了。看了看哈布坦舉著刀子不敢下手，他就湊過去，用槍托在熊頭上砸了一下。熊往旁邊一滾，老獵人乘勢騎在它的身上，從腰裡抽出匕首。哈布坦瞅準寬子，一刀戳在野熊的脖頸上。巴得勒加甫的刀也落下來了，因為他的經驗豐富，一下子就扎在野熊的心窩。野熊最後掙扎了幾下，不動了。他們稍事休息，喘了口氣，三個人才勉勉強強把野熊抬出洞外。
這時，天近黃昏，夕陽撒下一抹金色的光芒，把山里浸染得光輝燦爛。霧氣漸漸從山谷中騰起，片片叢林，在微風中發出陣陣譁笑。他們找了塊平坦的地方宿營，點起了篝火。哈布坦要求去打只野羊當晚餐，他拉著莫庫乃斯走了。老獵人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心裡一陣陣歡喜。到今天，他們出來已經半個月了，害人的野熊終於被他們消滅；然而更重要的，他沒有辜負公社的委託，他帶領的這兩個小青年，雖然只是開始，但終於把他們領上了獵人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