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守箴簡介

大雪歌

作者:那守箴[滿 族]

重甸甸、毛茸茸的雪團互相擁擠著、碰撞著、粘連著、分裂著,從陰沉而莫測高深的天上翻動著落下來,天地間一片迷濛。

這是雪的世界,生命消失了。賀蘭山在哪裡?黃河——在哪裡?

“脫了!”採煤隊長老丘斜楞著眼睛,粗暴地命令著。

新工人李四五,瑟縮著瘦骨伶仃的身子,兩手緊緊攥著家制褲衩的上腰,眨著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隊長。他怎么也不肯脫下褲衩,而隊長偏要叫他脫,這就讓更衣室里幾十個粗魯的挖煤漢大大地開心。人們看他那件用土布縫製的肥大褲衩,晃晃蕩盪一直蓋到膝蓋,把兩個小腿襯得那么細,都忍不住發笑。

“留,留個褲頭兒……還不中?”他用濃重的河南口音乞求說。

“留你娘那腳!”老丘剛用報紙卷好一支粗大的捲菸,正有滋味地品了一口,聽了李四五的乞求,隨著煙氣噴出一聲吼叫。他的話就是命令,任誰也不能駁回的,可這個新來的傢伙倒敢回嘴!他又噴出一口濃煙,那煙的氣味活像是誰在燒垃圾。很顯然,煙末里摻了多一半乾白菜葉和野杏樹葉。

“嗯……嗯……”李四五還想說什麼。

“你給我脫了!”老丘從高高的木箱上跳下來,向李四五逼過去。“把你個爛褲頭金貴的!”

李四五面對隊長的高大身軀和洶洶氣勢,嚇得一動也不敢動。

老丘過去,一把扯下他的褲頭,隨手甩去,正扔到一個人的頭上。

“轟”地一聲,人們全都放聲大笑起來,像是點著了一堆火藥。褲衩又飛到另一個人的頭上。

頂棚上本來懸垂著一綹綹蛛網的煙塵結成的茸條,那最長的一條被震落下來,飄飄悠悠地正落在一個人的頭上,一頭垂到他前額,一頭垂在他後衣領上,像一條毛蟲,像一條飾帶。這人叫邵文斌,他正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站在地當中的“工作組”的臉“刷”地白了。他想發作,但就為這點事又值不得,走開不行,坐又沒地方,只好頻頻彎腰低頭躲著那飛來飛去的褲衩。

他是個膀寬腰粗的胖子,有一副威風凜凜的神情。每逢礦上放高產,局裡和礦上都要組織幹部下到各隊“勞動”。人和人不一樣,有的幹部真乾,有的幹部直罵,今天這個“工作組”看來屬於後者。就是他,帶來一個李四五,還有一張勞資科的介紹信,說這個新工人分到這個隊了。

“工作組”總得在坑口會上說兩句,鼓動鼓動,什麼天下大亂啦、蘇修卡我們的脖子等等。有的人什麼也不說,只是默默地聽從隊里指派工作。可今天這個,剛給隊長交代了李四五,準備發表演說。他往地當中一站,剛喊了聲:同志們!就叫一個走動的人撞了一膀子,待他站穩又要開口時,丘隊長就吼開李四五了。

“工作組”的眼前淨是咧開的大嘴,耳邊全是惡意的笑聲。他定了定神,盡力從混亂中捕捉老丘的呵叱聲。

“你來幹啥哩?嗯!你是個啥人物?嗯!幹啥就得像啥,知道不!”

李四五一邊聽隊長訓斥,一邊向“工作組”投來求援的目光。“工作組”心裡這個氣呀:他哪是說你呢,他是說給我聽呢!你這個呆瓜!

“工作組”穿著嶄新的大帆布工作服,新膠靴烏黑髮亮,脖子上的白毛巾和手上的白線手套一塵不染,這就叫採煤工們很不舒服。所以,那個展翅飛翔的褲衩就老在他頭上掠過來掠過去的。他心裡暗暗發著狠:別著急,咱們走著瞧!

李四五那個誠惶誠恐的勁頭也叫他生氣,都是大老爺們,你倒是害的哪份羞啊!大大方方不就完了嗎。你看他那個窩囊樣,兩眼緊盯褲衩轉來轉去,就像誰稀罕那玩意似的!

人們樂夠了,才把褲衩扔給李四五。誰知李四五把褲衩團了團,抱在胸前,又發起呆來。

“砰!”老丘在更衣箱上狠勁一拍,當真發起火來。他還沒見過這么“木囊”的人,把這種貨打發到採煤隊來,不是叫他送命嗎?是人不是人都能幹採煤嗎?”“娘!”老丘迸出一句慣常的罵人話,更衣室里一下子靜了下來,這不是個好兆頭。老丘這一個字能夠表達很多種激烈的感情,甚至誇獎人的時候也這樣說。不過眼下決不是誇獎。

傻乎乎的李四五並不懂得事情的嚴重,他哼哼著說:“俺……沒有……箱子。”

他指的是更衣箱。每個採煤工都有一個上了鎖的更衣箱,更衣室小,大部分箱子都高高低低地靠牆撂著,此刻人們就七高八低地坐在上面。李四五來得莫名其妙,沒有辦法立即給他弄個箱子。

老丘看看李四五,又看看他的“褲頭”,板著臉命令道:“拿過來!”

老丘打開自己的箱子,把四五的衣裳鞋子和那團寶貝扔了進去。

老丘一罵娘,小電工就走了出去。他知道情況不妙,憑他是無力阻止丘隊長乾任何事的。他早就想出去,他忍受不了人們嘲弄那個弱者。再說,坐在他旁邊的山西兩兄弟——安國富和安國強正在吃東西,當然數量不多,可食物的香味也叫人受不了。他走出更衣室,咽下一大口唾沫,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雪還在冷漠地落著,才下午三點多鐘,就像天快黑的樣子。小電工抬起憂鬱的眼睛,望著鐵青的天空。

這個十八歲的小伙子,雖然按標準的井下電鉗工要求,全身披掛停當,但看上去怎么都像個學生。他走路的樣子太“文”了,那長著細茸茸汗毛的圓臉太嫩了。他聞不慣煙味,聽不得罵人,看不慣採煤工笨拙而粗野的舉止。當他們為一點小事大爭大吵的時候,他就覺得他們討厭、可憐。來到採煤隊一年多了,他和他們沒一點來往,上班來,下班走,走得越快越好。

小電工又想起學校來了,那裡有成吉思汗和陸放翁,有詩歌朗誦會和共產主義理想。可是那一切變得多么遙遠,多么不可思議!那一切和這一切到底有什麼相干?小電工像一顆透亮的白米,被人錯放在一堆粗糙的高粱米里了,你說你白,人家還嫌你“格色”。這就叫生活么?就在這裡實現自己遠大的理想么?

採煤工常大年跑出來打開水,招呼道:“餵!開會了。”小電工磨磨蹭蹭地向屋裡走去。

更衣室里,人擠人,人碰人 ,亂鬨鬨一片嘈雜。人們高聲喊叫著,拍打著木箱,非得叫邵文斌“作指示”不可。邵文斌根本不含糊,乍開胳膊,使自己膨脹起來,就地擺開了首長的架勢。他“嗯嗯啊啊”了幾聲,發現人們都在竊笑,才知道上當了。脫下衣裳看看,後背沒有圓圈,扭著身子左右看,也沒發現什麼異常情況。人們看他頭上的半截“毛蟲”竟粘得那么結實,忍不住又是一陣笑……

有人在使勁抖那酸臭的、冰涼棒硬的工作服,有人在箱子邊上摔打臭烘烘的包腳布,有人在調理礦燈,不時用地上的廢紙擦去電池裡淌出來的硫酸溶液,散發著嗆人的酸味,一個人的靴子叫誰吐上痰了,正在叫罵。在飄動著灰塵的濃厚的空氣中,人們努力噴上各種“菸草”的顏色:藍色的、黃色的、灰色的,也不斷補充各種刺鼻的氣味:菸草的,葵花桿的、各種植物葉子的。有人在大口吃東西:細糧的、雜糧的、糠麩榆葉的。有人在使勁吸溜著滾燙的開水。“工作組”不“作指示”了,丘隊長在這種八仙過海的氛圍中作了他的班前動員:“多餘的不說了,反正國家有困難,蘇修要賬。咱們,工人階級就得,啊!給國家,擔些個憂愁。完了,換衣裳!”

人們騷動起來,“工作組”給擠到一邊去了。窄小而四處透風的更衣室里,霎時間多出些抖抖索索的光身子的人來。

老丘興高采烈地喊叫道:“脫!脫個大光腚。娘!煤礦工人,有啥怕見人的!有啥舍不出去的!”

李四五的礦燈不亮,驚慌地拿給隊長看。

老丘接過礦燈,一邊大聲鼓動著:“你們都是我的兵,你們這些傢伙!你們,一個個都是好樣的,娘!等到國家好轉了,都去我家喝酒,哪個龜孫才不去。脫!咱對誰也對得起,娘——!”

在陰雲低垂的天宇下,在冷風颼颼的破磚房裡,晃動著幾十號赤條條的挖煤漢。

這支隊伍下井了,順著三百米斜井的人行道往下走著,井筒里的冷風掀動著他們的各色衣衫。

領頭的當然是老丘,這是毫無疑義的。就憑他與眾不同的膠殼帽,就憑他全礦唯一的一雙紅靴子,誰能不承認他的老資格,誰敢不承認他的老資格!這個五十三歲的山東大漢,光井下工齡就有四十二年。這還不說,他身上的“零件”全都齊整,沒叫窯神爺咬去一樣,這才叫厲害哪!這才令人佩服哪!

殿後的自然是“工作組”,這是順理成章的,從來督戰的都在背後,這會使攻勢銳猛頑強。這個人在煤礦上可不是一天半天了,你想糊弄他?他能叫幹部聽話,還制不服你個採煤隊長!你先別狂。

他們行進著,一道道光柱閃射著,一件件衣衫飄拂著。

在難忘的一九六○年,在風狂雪猛的寧夏川上,在黃河邊一個新建的新型礦井裡,行進著這支沉默的隊伍,像一條流動的黑河。他們將與別的黑河匯集在井底,變成一陣陣洶湧的激浪,化進那無邊無涯的煤海。

這些人里,有從外地老礦區支援來的技師、大工,有復員轉業軍人,有知識青年,有從當地招募的回、漢族青壯年,但大部分是外省逃荒來的人。他們是國小教師、小幹部、小攤販、小手工業者。還有農民,農民也有各樣,有老實本分的莊稼漢,有走鄉串戶的貨郎,有鄉村木匠,有大隊書記,有小隊會計,有農技員,有花匠。他們不能忍受死神的播弄,要和命運做頑強的抗爭,從五湖四海,走到一起來了。統一他們的,是頭上的礦燈和柳條帽,腳上的膠靴,還有這同一條艱難的路。

中國的工人多從農民中來。工人的特性強有力地消化著農民的特性,農民的特性又悄悄滲透到工人特性中去,形成了中國風格的工人階級隊伍。在這支隊伍中,煤礦工人以強悍、堅韌、團結著稱。由於歷史的原因和超強度體力勞動,他們多數人沒有文化,在社會偏見和特殊的勞動條件面前,他們大都狂放不羈、嗜酒、好勇,有時也講究迷信。

這些特點並沒在六十年代得到提高。這個礦井是新建的,井筒軌道的枕木還發散著新鮮木材的氣息;設備是新裝的,電機上的漆皮還亮著悅目的光澤,而這支隊伍的構成卻重複了歷史上的程式;儘管這中間有質的區別。

丘隊長停住了腳,到地方了。在大巷出煤口溜子頭旁邊,蹲著打眼工徐墊路。他誰也不看,冷靜而傲慢。

徐墊路是河北人,四代單傳,爺爺怕他不能傳下香火,給他取名墊路,意思是這孩子不稀罕,據以消災祛病。墊路長成人,果然虎背熊腰、膂力過人,他種過地,當過兵,又下了井,去年支援新區來到賀蘭山下。論技術,他僅次於隊長;論政治,他是隊里唯一的黨員,就因為老丘壓他一頭,所以眼下不得志。雖說領著幾個大工打眼放炮是採煤隊的關鍵活,可到底不算個領導。徐墊路對礦上的人事安排是不滿意的。

老丘和老徐的關係總是涼涼的。

“放完炮啦?”

“嗯。”老徐愛搭不理的。

“情況咋樣?”

“掌子面電溜子壓了。”

“開不動嗎?”

“……這還用問嗎?”

“頂板呢?”

“上順槽口有點來勁。”

這時間,小電工和工作面電溜子司機早從老徐身邊擠了過去,登上上山。他們要趕快檢查機械,就要出渣了。

“工作組”也上去了。他要估算一下,看今天能超多少,他既然來了,不超點能行嗎?

人們擠擠擁擁地站著,等隊長發話。

老丘咳嗽了一聲:“常大年,邵文斌,在大巷裝車,其餘的都上!”

人們一語不發,陸續登上木梯,順三十度傾斜的上山往上走去。說有什麼用呢?誰都想在大巷乾,又輕快,又乾淨,可你能說什麼呢?老丘想叫誰舒服誰才能舒服呢!

說來有趣,在這個隊里,老丘是執政黨領袖。目前,執政黨人有壓倒多數,占絕對優勢,以老徐為首的在野黨人想在大巷裝車是辦不到的。

從上山經順槽到工作面,要三部電溜子垂直搭接才能把煤運送到大巷裝車。小電工正在工作面電溜子機頭旁邊忙亂著。他和司機丁自立正把電動機、減速機和傳動鏈條從煤堆里扒出來。從這往上看去,順著三十度傾斜底板起伏著鬆軟的煤堆,因為剛放完炮,煤堆頂部離頂板只有二三尺高。和工作面一樣長的七八十米溜槽完全淹沒在高高低低的煤丘中。

“工作組”蹲在旁邊,監督著小電工和司機的操作,不時從嗓子裡發出威嚴的咳嗽聲。咳嗽是不需要的,出聲才是需要的。

丘隊長走過來時,小電工愁眉不展地叫了他一聲,老丘不高興地問:“咋了?”

“工作組”搶前一步:“開不動。叫人把溜槽上的煤往外扒點!”

老丘輕蔑地斜了他一眼:“什麼開不動!”說著,抬起大腳,一腳將開關把手踩了下去。

電動機痛苦地呻吟起來,叫人聽了心裡難過,就像一頭瘦弱的牲口要拉動一大車糧食。嗡嗡了一氣,根本帶不動長長溜槽上如山的煤堆。

小電工連喊不行,丁自立也拚命擺手,這會燒了電機的。“工作組”忙上前阻攔。

老丘又輕蔑地斜了他一眼,把他撥到一邊,一隻大腳又無情地踩了上去。

在殘酷的驅使下,電動機使出了最後的力氣,它聲嘶力竭地吼著,居然慢慢地把那沉重的負荷帶動了。它一陣一陣發著狠,宣洩著不滿,艱難地達到了預定的轉數。

“下貨——!”隨著老丘剛愎而宏亮的喊聲,順槽和上山溜子都開動起來,幾十把大鍬在工作面上下翻飛,幾十條漢子繃緊了全身的肌肉。在忽高忽低的礦燈光柱的閃動中,依稀看得見工作面上一字兒排開的採煤工。他們把兩腿有力地岔開,把大鍬深深插進煤丘之中,然後用胸腹頂、用大腿拱,用全身的力氣把大鍬推向電溜子。好樣的採煤工一鍬能攉出近半噸煤,力氣不濟的也攉得二三百斤。工作面電溜子這時哪看得清形狀,只見一條烏龍從煤丘邊爬下去,爬下去,發出沉重的“嘶嘶”的響聲。

煤像瀑布,從溜子頭上傾瀉而下。低而窄的溜子槽早已容不下這奔涌的煤流,煤炭從溜槽兩邊高高地溢出去,像海潮一樣一次又一次地淹沒了電機。小電工和丁自立拚命揮動手中的短鍬,把埋沒電機的煤炭飛速扒開。煤渣在電機風扇里“嗄嗄”直響,電機的熱度不斷上升。快扒!不要說什麼,顧不上說什麼,也想不起說什麼,人的轉數能和電機一樣才好呢。

大塊煤滾動著,互相擠壓著,隨煤流傾瀉到順槽溜子上,又被順槽溜子送到上山溜子上,然後“咣當”一聲,從上山溜子頭掉到下面的空車裡。瞧,裝車的並不輕快,“咣!”空車把重車頂走了,兩車之間“唿拉拉”灑下一大片煤。趕緊劃拉開,快點!“咣!”空軍又把重車頂走了,快點,乾什麼吃的!“咣”“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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