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潔簡介

文學的拯救

作者:梅潔

人生是在完成一種行走。從我們脫離母體之時起,我們已成為一定意義的流浪者,我們會一生懷著鄉愁四處尋找家園。

少女時代的我,曾張大一雙驚恐的眼睛,離別了鄂西故鄉——那座鋪滿石板路的古城,那片母膚般溫熱的河灘,那條撒滿了金子般的大江……我的離別應該說是一種政治意義上的“出逃”,逃不掉,我很快就會被解除學籍;逃不掉,我就會隨父母、弟妹一起,被遣送進秦巴深山……

許多年過去,我都在想:倘若不是那次出逃,我現在必定無疑已成為鄂西北山地一個莊稼人的老妻,一個不懂得計畫生育而生了四個、五個兒女的婦人。而又因為出逃成功,鄉愁就成為我生命時光里永遠的隱秘。

當我最初拿起筆,小心翼翼地、一筆一畫地書寫鄉愁時,我已大學畢業10年。10年我都居住在塞外一座明代就已很繁榮而現代衰落了貧困了的老鎮上。我在老鎮一座磚砌的窯洞裡——窯洞一排就有上百間——守護餵養我的兒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在老鎮的古巷裡穿梭,買菜、買糧、買煤、擔水、上班、送兒子上學……我非常懷念在老鎮上度過的漫長歲月,懷念那段很清貧、很辛苦、很瑣碎、也很女人的日子。我相信是這樣的日子蓄積、儲備了我日後的文學寫作。

後來,我就真的開始在磚砌的窯洞裡和一間門頂掛著“財務室”牌子的辦公室里,開始書寫生命最初的顫音。隔壁辦公室里的男人們在打撲克牌,爭吵和摔牌的聲音很響;同室工作的女孩不停地在織毛衣;我趴在辦公桌上偷偷地寫文章……

我在我居住的窯洞裡和那間財務室里,斷斷續續寫了三年,直到後來調離老鎮到塞外大一些的城市,直到後來從事真正意義的文學創作。我體驗了那塊準高原地帶漫長的乾旱和寒冷,體驗的意識把我和遙遠的南方母土以及母土上或遠或近的聲音糾葛在一起,使我看見了生命里從未眺望過的山峰——我從山腳下起步,我看見山頂岩石正在開花,我被感動得淚水涔涔。

創作從渴望表達、渴望宣洩到不自覺地化作一種生命形式,這預示著人的精神成熟和皈依的完成。人生沒有高地而儘是高地。艱難的跋涉不斷帶給我們“到達”的喜悅與興奮。隨之,我們發現前面的路依然很長,山依然很高,沒有終點,沒有止境。

應該說,在現實生活中,我是個充滿挫折感的人。在無數的挫敗、傷心和苦難中,我只是在心底默念:“挺住就是一切!”

我知道我是在“挺住”的告誡中,一次次於塵世的跌倒里再從精神的創造中站立起來。我不斷地對自己說,我是蘸著傷口的鮮血和拭著幸福深處的淚水來完成散文創作的;我說好散文是生命和詞語碰撞出的一種聲音;我還一再強調,寫散文如同畫油畫,詞語一定要有魔幻般的色彩反光。我始終宗教般崇拜並營造屬於自己的散文詞語的色彩,這色彩是我的靈魂之物,它靈性的塗抹,使我與這個世界有了一定的聯繫。

最後我想說,你一定要學會根據你自己的敘事來創造自己獨特的語境,你要細心營造一種屬於自己的詞語色彩和心靈氣場,你的心要在這種色彩和氣場中慢慢沉浸。如是,你內心生活的畫面和秩序將被一一打開。這時,你便拒絕了平庸,拒絕了泛溢,拒絕了拙實瑣屑,拒絕了人云亦云。此刻,好散文不在別處,它就在你的筆下。

文學寫作是一種背負,在我們卸下這份沉重之前,讓我們再作一次“挺住”,然後開始新的出發和抵達。寫作不一定能拯救世界,但它肯定能拯救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