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樹高簡介

侗家人

作者:滕樹高[侗族]

十八年前,冷霧沖有過這樣一回事:

偽縣長鬍忘義高升了,人夫轎馬拉成行,威風凜凜地要到新地方去上任。那時候,冷霧沖常有“棒老二”出沒,生意人不敢獨來單去。胡忘義啟行這天,有個肩挑小販尾在後邊。他想仰賴胡忘義的威風,平安過嶺去趕趟生意。沒料到走在冷霧沖里,猛然從迷霧中爆出一片雷吼:

“站倒!”

吼聲中,燈光火把齊亮,閃出一夥棒老二來。當頭,是個愣睛豎眉的侗家女人。高高大大,年紀三十多點,青布包頭,藍布裹腳打扮。手裡,橫一把晶光雪亮的“板鐮”。她左右,是十多個獵人打扮的侗家漢子;手執長槍,腰別短柄鐮。那時節,不等護送兵丁站穩腳,湧上前來就揮刀動手。幾個護送兵丁措手不及,全遭砍翻了。所有人役挑伕,簌簌直扇褲腳風。兩個抬滑竿的苦力,心慌腿軟,一撲躂把縣官從滑竿上跌了下來。

就這個勢子,侗家女人縱上前來,一把揪起了胡忘義,咬牙切齒地罵說:“好呵!賣人腦殼發了財,又升官。冤宰我的丈夫,糟害侗家人,你不還賬就想走?哼!你變麻雀飛過坡,也從半天打你落。”

罵完,不讓嚇昏了的胡忘義說出一句討饒話,揮手橫刀,胡忘義那顆麻子點點的頭飛落下來,滾進了草叢。

那些侗家漢子砍了護送兵丁,便圍過行轎去揪官太太。沒想到能仗勢嚇人的太太,還未被揪著就在轎里嚇咽了氣。懷裡,滾下一個哇哇直哭的女娃娃來。這情景,倒把那些凶煞煞的漢子愣住了:

“拿這個禍害根種咋個辦?”

侗家女人走近來,插了刀。就粗布細褶裙揩淨手上鮮血,對慘哭哀叫的乳娃嘆口氣,勾下腰去將她抱起,掏出乳頭塞進小嘴,止住了乳娃的啼哭。一聲牛角叫,燈光火把熄滅。霧氣里,棒老二隱進箐林里去了。……

十八年前的肩挑小販,今天在縣土產公司工作。這次下區來,與供銷社聯繫收購山貨的業務。順便,帶了一挑當地加工的細茶回縣匯報。挑著擔子走在冷霧沖里,回想起十八年前的事情,非常懷念起那侗家女好漢來。

“好潑辣的婦女呵!為大家除了一害。又那樣心慈,把乳娃收留了。她今天還在嗎?算來該是五十左右的人了!”老營業員邊走邊想。

“哎!慢點跑,站倒,站倒!”背後忽然傳來了喊聲,老營業員怔住了。當然羅!十八年前的事絕不會再重複。只是,是哪個在背後捉狎戲耍他呢?

老營業員回頭去看,是個十八九歲的侗家姑娘。她歪梳髮髻,滿插頭飾,銀項圈,銀吊環,還戴著銀手釧,上穿本民族的繡花邊服裝,下身沒系裙,穿的是客家姑娘時新穿的小筒褲,肩頭掛支獵槍,手裡握把砍刀,就像老營業員十八年前見過的“板鐮”一樣。她揚著彎彎的眉毛,露出初剝殼的包穀米那樣的白牙齒,笑著奔上來:

“要過嶺嗎?老同志。來,我幫你挑一肩。”

原來是這么回事,老營業員笑了。他接受姑娘的好意,把擔子移交給她。

“叫哪樣名字?姑娘!”

“姓龍,叫龍三妹。”侗家姑娘回答,挑著擔子閃打閃打走在前面,髻上的銀花顫顫搖搖,像輕風搖曳花樹一樣。

“是攆山隊的?”老營業員問她。

“當然嘛!要不我怎么背了槍在山裡竄。”口氣有些自負。

說著話,出沖爬山了,爬到山腰一座歪斜的山神廟前歇下來。老營業員故意問姑娘:“碰著只豹子,要幾槍能打中。”

龍三妹格格地笑了。她從身上摘下火銃來:“你想考我的槍法,是不?”

她四面望望,瞭見對麵茶油樹上,有兩隻喜鵲在跳躍著喳喳歡叫,便抬起槍來,眯眼瞄去,嘴上誇耀地對老營業員說:“一槍,把兩隻都打落下來。”

瞄準了,老營業員認為她要勾槍舌了,龍三妹卻把槍低下來,搖搖頭說:“不能放。”

“這又是為哪樣?”老營業員稀奇地問。

“一來是隊長有規定,不準亂開槍;二來嘛,喜鵲不是壞東西!”她說,掛了槍,挑上擔子。

“莫非你怕當面丟醜嗎?”老營業員故意逗她。

“你就講我不會打槍吧!”看得出,龍三妹咬著嘴唇皮,按耐住年輕人特有的傲氣。

走過一個山灣,灣里是幾片麥土,正有一隻野物在吃麥。龍三妹看見了,老營業員也看見了。

“呵!快攆,糟踏莊稼羅!”老營業員著急地說。龍三妹對他搖搖手,放下擔子,拔出“板鐮”來,悄悄貓起身子去到土坎上,飛出刀去,將那野物砍翻在麥土裡了。

“三妹,好手法呵!我佩服你了,佩服你了。”老營業員呼叫起來。龍三妹下去提了野物上來,卻並不高興地說:“我不能送你啦,我要過那邊去守卡子。今天你下不成山了,就住在坳上吧。帶上我這把刀,我姐會接你進家的,我阿媽今天不在家!”

說著,將刀交給老營業員,就要走。老營業員卻追問說:“三妹,砍死了偷苕的壞東西為哪樣你倒不快活了呢?”

龍三妹勉強笑了笑說:“你要是個攆山隊員,你就曉得了,莊稼受損失,還該高興?”

老營業員不住地點著頭,目送龍三妹過了山灣。

松林里,簾出來兩隻毛聳聳的獵狗,繞著老營業員身前身後直嗅。一個黑眉足有兩指寬的攆山青年,從松樹後面鑽出來,輕哼一聲,獵狗就規矩了。

“你是龍三妹家的客?來,我給你領路。”寬黑眉獵人說著要給老營業員挑擔子。老營業員不肯,他便說:“你是客嘛!”

走著,老營業員問:“你們是專業攆山隊?”

“是呀!”寬黑眉獵人回答說:’龍三妹她阿媽就是我們的隊長嘛!”

“龍三娘是你們的隊長?”老營業員驚訝地問:“三妹不是講她阿媽只有一隻手,能打獵?”

寬黑眉獵人笑著說:“要怪三妹只跟你講了一半,她那隻手就是去年在谷坳打老虎丟的呵!”

說到這裡,寬黑眉獵人臉上閃過憂悒的陰影。老營業員也平空嚇了一跳:“遭老虎咬掉了手?”

“是呵?事情只怪我不好。”寬黑眉獵人難過地往下說:“是這樣的,大隊派我們五個年輕人上山當學徒,講來你就明白,攆山斗野物的事,比不得犁田挖土。田犁不好可以返工,攆山不摸獸性,不懂規矩,當時就有性命之憂的!那次是晚間,我們把帶有三個虎崽的母虎,卡在谷凹里了,本來事前安排過,谷凹口是給老虎讓的逃路,因為老虎中了槍不曾死,不能斷它的逃路,要不,它和人一樣,迫於無奈,會拚命反抗的。響了槍,母虎受傷滾倒了。可是,立刻又躍起來找逃路。拐了,我那時偏偏忘記了交代,想堵住出口,補一槍把虎打死。那虎睜圓綠陰陰的燈籠眼,齜出鋼杈牙,四腳騰空朝我撲來。虧得龍三娘看得清楚,兩步飛到我面前,揮刀朝虎砍去。虎的一雙前爪都遭砍掉,跌落下來倒了威。只是,龍三娘也滾在了一邊。我們亮起火把去看,她已暈死在地上了,左手,齊齊的從肘拐處斷了!”

“後來呢?”老營業員焦急地問,不住地嘆息:“她不能打獵了,真傷心呵!”

“她才不傷心呢!”寬黑眉獵人頓住話,注意看獵狗為什麼往前躥。原來是一群山羊躍過山澗去了。他繼續說:“龍三娘從醫院甩著一隻手回來,倒無憂無慮地說:‘增加你們五雙年輕的手,能比我這老殘廢了的一隻手,多攆幾十年山,橫打順算都划得來嘛;我剩只右手,一樣打槍呢。’”

“她還參加攆山?”老營業員問。

“她是隊長,哪個阻擋得住她嘛!她比有兩隻手時還要厲害呢!”寬黑眉獵人說到這裡,抬手指那山坳上的竹林說:“到了,那就是我們隊長家。”

我們走近竹林時,寬黑眉獵人朝竹林里的吊樓打個尖哨。老營業員便看見木欄里,出現了一個侗家姑娘。當然,這就是龍三姐了。

“呵!是你幫我送客來啦。吹風打哨的,我還以為是那個羅漢哥邀我坐月羅!”她朝寬黑眉獵人眨著眼笑了笑,便攀著吊樓前的竹枝,懸身跳下來接客。寬黑眉青年也相跟上吊腳樓去,龍三姐卻返身在樓口攔住他說:“客不要你送了,快去幫我找酒來!”

寬黑眉青年對她吐吐舌頭,對老營業員打個招呼,回身走了。老營業員看得出來,兩個年輕人正在戀愛呢!

老營業員打量那龍三姐,和她妹妹長得大不一樣:她的身胚壯實骨架粗,黑眼濃眉厚嘴唇,穿著也比三妹隨便得多,不過,她有一副親切的笑臉,又有好口才,一面為老營業員備辦晚飯,一面和他擺談,不叫他感到一點生分。

“怎么?你講我和我妹不像一母生的?喲!你硬是神仙。當真的,我和她不是一個媽呢!不過,哪要什麼緊,我兩個比親姐妹還親呀!”她爽快地答覆老營業員好奇的問話說,“小時候我不懂事,我欺侮過她。你不曉得,我阿爹是遭官家害死的。聽人家講她是我阿媽收養的官家小姐,我就恨死她啦!背了阿媽,我就打得她哇哇哭。我十二歲的時候,她九歲了。阿媽叫我上山去砍柴,留她在家剁豬菜。我不肯去,把扁擔都踩斷了,講我阿媽有偏心。阿媽為難,就編個謊誑我說:‘她不是官家小姐,她是遭官家搶去的窮家姑娘!’我相信了,也和阿媽一樣可憐起她來。我教她做活路,教她唱歌。分好吃的送她吃,讓好的給她穿戴,我們算得是親姐妹啦。”

老營業員聽了龍三姐的話,想起十八年前的事,迫不急待地追問龍三姐:“你阿媽是不是——”

“‘呵喲’慢點再和你擺。還差一個菜上桌子呢!”龍三姐點了炒好的菜,才有七碗,對老營業員說:“不能依你不要呵,八個菜待客,是我們侗家的禮信喀!”

說著,她又出門跳下吊腳樓。老營業員急於想得知事情的根底,跟出欄桿邊來站著。那龍三姐,出了竹林走到一株古樹前,仰頭見樹上有松鼠躍來躍去,回頭笑著說:“有辦法了,請你吃一盤黃燜板栗,喜歡不?”

話音剛落,她一撩細褶裙,三攀兩爬就上了古樹,到一個樹孔邊停下來,攆跑了孔里的大小松鼠,正要伸手進去掏板栗,忽然又停手退下樹來說:“對不起,不請你吃板栗了,尋陽松鼠的過冬料,掏了,它們會挨餓的。請你吃頓凍菌吧,你愛吃凍菌不?”說著,又飛跳跳地朝左面的樹林裡奔去了。

經不住三姐唱歌勸酒,老營業員喝醉了,被安排在客房裡休歇。直到半夜裡,由於口乾嗓子燥,老營業員醒來了,忽聽得屋裡柴火噼啪,人聲嘈雜,聽來有不下二三十人此起彼落地說話,好像是在開會,最後有一個女人的聲音發言:

“沒有新的意見,我就布置工作啦!這伙野豬,看來想躥到北嶺去,那裡有洋芋地嘛。成恩‘格老’講得對,那隻跛腳野豬是頭,不能先打它,打了它,這伙野豬就驚散了。要留它幫我們領隊。這樣辦,一個組跟成恩‘格老’到南坡去圍過來。三叔領兩個組在沖幽埋伏,山羊再多也不要開火,專等打野豬。眼前山羊作害不大,這伙野豬到北嶺就糟害莊稼啦!再說春節就要來了,我們攆山隊也該殺豬送大家過個鬧熱年!”

話到這裡,引起了一陣快活的喧笑。隨後又聽到說:“還有一點,這回大家要勸我留在家,我不同意。講我一隻手進山不方便,我又不要你們抬我走。好歹我得去,這次開火的命令,由我發的才算數。……”

“這是龍三娘!”老營業員激動地在床上坐了起來。往下,堂屋裡還在講話,只是,好像會已結束,在閒來擺起來了:

“箐坡那邊的幾隻老虎……”

去年我們侗家山包穀為哪樣豐收?這有道理呀!對啦,就因為毛主席來到了寨金喀!聽說毛主席坐在寨金的鼓樓里,我們縣長陪在他身邊。火糖里煮起包穀油菜,毛主席吃一碗,夸包穀油菜好吃。添二碗,邊吃邊夸好油菜。又舀第三碗……毛主席這樣講:‘格老’羅漢、臘梅們!應該多種包穀呵!曉得不?縣長就傳毛主席的話下來:‘大辦農業種包穀,見縫插針……’”

“阿牛老者,那是土產公司的客挑來的茶葉,莫亂整!”龍三娘又說話了。

“我抓一點點泡碗嘗嘗!”

“聽話,一點都不準動!”

“阿牛老者,知事點,惹得隊長拿出對付胡麻子的本事來對付你,不好受呢!”

“哈哈哈!……”

老營業員赤著兩腳跳下床來,從壁縫裡往堂屋瞅去。人叢中,有一個高高大大、正正直直地站著的侗家老太,頭上的白髮閃著綠光……

十八年前的肩挑小販,把什麼都弄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