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長安

秋天,真是個奇妙的物事。秋天,放在唇舌間細細念來,只覺得滿心歡喜,有非比尋常的饜足。然而這饜足是夠奇怪的,既不使人想起秋果的馥郁甜香,也不使人懷念秋蟹的肥美,只叫人感到一種溫煦的熱氣,脫離了口腹之上的慾念,如同微寒的秋夜,點一爐清淡的蘇合香,看些微的繚煙漸漸抽成縷縷的細絲,漸漸不見了,只聽到爐內香屑微微嗶剝的聲音。

南國的秋,草木凋得慢,空氣又還潤澤,不似北地的秋天,仿佛一夜之間即換了天地,枝繁葉盛的白楊樹要落一地的枯葉,蒼黑的枝杈筆挺地直指天空。那裡秋天蕭殺、淒涼,近幾年更是塵沙漫天了,愈發叫人喜歡起江南來。

水鄉的初秋,暄氣初消,月圓,蟹肥,桂花入口最纏綿。那時的溫和,如我點的那一爐香,是一股熏熟的溫香。如一隻用了數十年燻黑了的小鍋在爐上用慢火熬赤豆粥時所散發的淡淡甜香,如外婆戴著老花鏡一針一線縫出的針腳細密上身服帖的小襖,如同用了二十多年的大圓桌,如父親執筆親自寫下的四個圓潤大字——“一世長安”。

由此看,秋天之於人自然是有特殊的意味的,不一而足。於我,秋天即是四字,一世長安,多好的一句話。與史鐵生,料想也應當是四字,不堪回首。怎奈何,雖不堪回首,卻日日夜夜糾纏在心裡,擊打鞭笞,不能拋卻。最深的傷痛要怎樣才能過去?竟沒能與最愛的人好好道別,這遺憾又叫他如何自處?他恨不能以頭搶柱,伏地大哭。像在最柔軟的地方生生撕開一道口子,結了痂,又劃開,結了痂,又劃開。秋天的柔長綿婉他從此無福消受,再堅強,總是不能做到無動於衷,一定要迎風灑淚方能稍解心中痛苦。

忽記起林語堂先生曾言:“人生世上如歲月之有四時,必須要經過這純熟時期,如女人發育健全遭遇安順的,亦必有一時徐娘半老的風韻,為二八佳人所絕不可及者。”

這純熟時期,也就是史鐵生寫下《秋天的懷念》之時吧。

平生最能縱容自己的人已經逝去,他在失去她時沒有隨她一起死去,那么注定,他只能一點一點收斂起從前的乖戾脾氣,一點一點學著面對命運的不公和強取豪奪,一點一點,讓時間,讓堅強,沖淡那個秋天撲面而來的寒氣和漫天捲地的蕭索紅葉。

當濃烈的悲傷漸漸散去,史鐵生,他以成熟的姿態奇妙而又必然地出現在文壇。雖然已經無法全身心地投入秋天的團圓和安適,但是我想,萬家燈火,十萬紅塵,於旁人的一世長安里用盡一生氣力去緬懷那個生他養他的女人,於他,也不失為另一種長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