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念故鄉

一四年大年二十九。我拖著箱子走出房門的時候,不忘回頭看看門上貼著的紅燦燦的對聯和福字。樓外陽光明媚安寧,迎面還有縷縷微風,二月的上海已經沒有冬天的生冷,多了些暖意,讓人回家的心也更急切了些。

說來也怪,一路上心慌的難受。跟爸媽的微信群也不像往日那么熱鬧,我預感事情可能不妙。飛機落地,只有媽一人接我,我張口就問,家裡怎么了。媽說,奶奶前一天突然在家暈倒,大面積腦梗,昏迷不醒,凶多吉少。

我啞口無言,只覺實在太突然。

(1)

奶奶姓田,生於1931年,其實是一歲多跟著家人從蒲城到雷聲村乞討時被收養的。據說養母家極其富有,賣燒酒為生,在那個家家吃不上飯的年代,她家地下卻儲藏著大量的小麥,從未斷過糧。新中國成立的時候,家中儲蓄的紙幣因為沒來得及兌換而只能用來糊牆。作為女子,一直念書到國小快畢業。這么說來,奶奶算是個大家閨秀了。

奶奶有兩個名字,其中金彩是官名,上學時候用。但她悄悄告訴我,還是更喜歡別人叫她秀英,說這是做姑娘時家人喚的,親切秀氣。我小時候常常大聲喊她秀英,她假裝生氣嗔怪,但我知道她高興得很,就好像聽到人喊她這名字就能使她回到美好無憂的青春時代。我想她肯定也曾有一段精彩的少女時光。

(2)

在我有限的記憶中,奶奶幾乎從未有過陰鬱和不語,似乎一直在說、在笑、在唱、在做或者在罵。她豁達開朗、愛憎分明、心直口快、直率坦白,活得那么熱烈純粹,那么慷慨盡興;她勤勞智慧、思維敏捷、堅韌潑辣、堅強果敢,活得那么一絲不苟,那么任勞任怨;她熱愛生活、嚮往美麗、尊敬生命、關愛子孫,活得那么陽光自然,那么有聲有色。

我腦海中跟她相處的畫面,大都伴隨著求學的艱辛,年的溫暖和夏的熱烈。

上國中的第一年,爺爺奶奶去市里陪我。每到周末,我就歪在床上,有一句沒一句的跟她聊天,她很喜歡跟我講自己的故事。小時候,母親勒令她像其他姑娘一樣纏腳,她心中極不情願,在家纏好,出門上學時就拆掉,寧可忍受母親斥責打罵也不改過。小腳最終是沒纏成功,三寸金蓮的曼妙身姿她也不稀罕,只有腳上留下的一點半纏未纏的痕跡講述了她當年的“不屈”和“鬥爭”。在那個民國動盪但農村依舊封建的年代,她這種少女獨有的叛逆和自主意識,讓我頗為驚訝,也倍感好笑。

有天突然來了興致,我拿出磁帶和復讀機,說要給她錄一期特別節目。錄了一下午還真成了一盤帶子,她高興的不得了,我稱呼她“人民藝術家田金彩女士”,她笑得合不攏嘴。她常常跟我一起唱起早年的歌,幾乎脫口而出“東方紅,太陽升”,還有紅極一時的“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之後還要給我講講當年扭秧歌兒的風姿和“早請示晚匯報”的忠誠。她對音樂有自己的理解,追求輕巧溫柔不張口,說那叫喉音。我私下理解,這種自創的唱法可能是表現女子內斂、謙遜的一種方式,恰恰是受了文化的渲染和暗示,挺奇妙的。音樂的魅力讓我突然讀懂她生活的年代,也讓她回到那些自己懷念的時光,我們都在這些簡單的歌詞里找到自己。

每年過年我們都會相聚在農村老家的窯洞裡,盤坐在炕上,吃喝說笑。而每年過年也是她大顯身手的時候。她會早早收拾屋子,清洗被褥,準備食材,蒸饅頭、洗青菜、煮豬羊、做醪糟、蒸鏡糕、做油糕,事無巨細,只盼兒孫歸來,年年如此。十年前她第一次腦梗犯病後半身不遂,硬是憑藉強大的毅力鍛鍊復健到可以脫拐行走的程度,過年的種種食物也從未間斷的在做。每次年後離家,奶奶看著各家爭先恐後地裝著、拿著各種吃的,臉上流淌著一種難以抑制的滿足感,喊著“多拿些,做了就是為你們吃的”,就好像這是她依舊可以有所為的有力證明。她常常念叨,“我們家大人多,做什麼都弄的多,一般人還真做不了。”

她心靈手巧,會做各種花樣的鞋墊兒,縫了很多新棉被。她常常會在過節的時候分發鞋墊說,這是給誰誰結婚時候墊的,這是給誰誰的孩子墊的,搞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後來眼睛白內障,針線都穿不進去了,還在堅持用縫紉機做著鞋墊。有時候想,這是怎樣強烈的願望促使她一直在堅持,為兒子女兒、兒媳女婿、孫子孫女,奉獻著最後的一點點能量。

小時候每到暑假,我其實是害怕回農村去的。那種被關在院子裡的感覺對孩子來說實在是孤獨又無助。記得院子左側豬圈養著兩頭稍小一些的豬,非常頑皮,總是雙蹄搭上圍牆,瘋狂的叫著要吃。右側下院豬圈養著一頭特別大的老母豬,它緩慢踱步,發著低沉的吼聲,讓人望而生畏。院子中央還跑著一群雞,其中一隻白色的公雞特別厲害,總是扎煞著羽毛啄人。奶奶雙手端一盆豬食去餵老母豬,後面白色公雞卻不斷追著啄她。她一邊踢開公雞一邊一路小跑去豬圈,嘴上還罵著雙蹄搭在圍牆上的兩頭小豬。餵完母豬,她直接抄起手邊的一條柳枝開始教訓啄她的公雞,毫不誇張,那是一場戰鬥。完事後,再抄起一根粗棍衝進左側豬窩去教訓兩頭調皮的小豬,打的倆嗷嗷亂叫。往往這時候我總會又害怕又激動的躲在炕上,透過窗戶看著一切。奶奶的這種勤勞和潑辣要說秉性使然,倒不如說是生活所迫。年輕時,家中孩子多,爺爺工作在外,她一人帶著六個孩子,白天要上地掙工分,晚上還要照顧孩子,做飯紡布,製衣做鞋,常常一夜不睡,一個女人在農村的艱辛可想而知。奇妙的是,那些激烈的畫面在當時的我看來實在是震撼又刺激,這是多么真實的一個人,多么果斷凌厲又飽含生活氣息的一個人。

當然,除了這些激烈的故事,也有悠閒與溫暖。稍微一想,老家院中夏的氣息都會撲面而來。那時候院中大部分的面積被一塊高於地面一米多的園子占據,裡面種著各種蔬菜瓜果、玉米和樹木。風一吹,在太陽下泛著綠光,像置身在綠油油的叢林裡,輕輕一嗅都會有果香入鼻,有種豐收的美感。正午,整個村莊都休息了下來,大家躲在窯洞裡避暑,奶奶會從窯門口的幾棵桃樹上摘些桃子回來,把最大的偷偷留給我。那種聽著蟬鳴,吃著桃子,悠悠午睡的日子真是舒暢,似乎像夢一般都已遙遠的可望不可及了。

下午我會去村子上的場裡玩一會。夕陽西下,把人的影子拉的長長的。牧羊人從川里回來,遠遠的聽著鈴鐺和牛羊叫聲此起彼伏,我正專心的抓著螞蚱,不時抬頭看著成群結隊的牛羊很有方向感的走著,不覺得入了迷。小夥伴們晃著裝螞蚱的瓶子,遠遠地跟在羊群後,蹦蹦跳跳,大聲地唱著:“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人在風雨之後,醉人的笑容你有沒有,大雁飛過菊花插滿頭。”那時候這首歌還很火,大約是,一九九五年。

(3)

上周三,爸發信息讓我回老家看望奶奶最後一眼。遂返鄉陪伴四天,周日回滬,不料剛到家中,奶奶去世。決定再次返鄉,參加葬禮。

飛機落地鹹陽,大雨滂沱,霧氣迷濛,汽車一路高速飛馳,前方卡車輪胎帶起的水霧,甚至擋住了視線。拍打在車身上的雨滴節奏混亂,讓人的心更加陰冷焦急。進入黃土高原,雨小了些,一路盤山而上,卻覺得近鄉情怯。駛入村口,一小段土路已泥濘不堪,車子打滑前行。遠遠的看著家門口立起了一座充氣大門,門兩邊有兩尊獅子,門前有大量的花圈和一座綢面轎子,大氣而悲涼,昭示著這戶人家正經歷著沉痛的時刻。下車,哀樂灌入耳中,院中人頭攢動,個個披麻戴孝,樂手們高亢的嗩吶樂節奏稍快,疊加在哀樂上,快慢對比,高低相映,更多了些蒼涼感。我換好孝服,走入靈堂,跪下,燒紙,上香,叩頭,身旁的哭聲此起彼伏,震動天地,我已麻木,不知所以。我到靈堂後看了奶奶最後一眼,她躺在冰棺里,平靜安詳,像沉睡一般,用手撫摸她的臉,陣陣涼意告訴我,她已不在,心如刀絞。

下葬當日,清晨。浩浩蕩蕩的隊伍,在筆直的公路上步履沉重。路兩旁是種著果樹和小麥的廣闊平原,一眼望不到邊。天色沉重陰暗,雨水重重的下著,密集地擊打著頭皮,順著五官輪廓而下,分不清是淚是雨。樂隊高亢嘹亮的奏樂,伴著人們的痛苦哀嚎,泛出陣陣回聲,像一曲痛徹心扉的奏鳴。墓誌棺板、桌凳隨葬放置完畢,墓石落下,眾人用鐵鍬揚起濕潤的黃土,拋向坑中。音樂與哭號再起,風雨更加肆虐。所有的最後一次都短暫的叫人抓狂。最後一眼,最後一句,來不及品味就這樣過去。跪在泥中,看著混亂忙碌的場面,我腦中第一次迸出“永別”這兩個字,也第一次真正明白永別的滋味,不覺悲從中來。墳頭漸漸成形,被轎子和花圈包圍在中央,展示出它該有的面貌。它將以這樣安寧的姿態坐落於此,在這荒涼又驕傲的黃土高原上,不論風吹雨打,沒有喜憂悲歡。

(4)

奶奶今年85歲,受了苦,也享了一些福,坦白說沒有太多遺憾。但從昏迷到去世,三十多天的時間,她不曾清醒,也不曾說一句話,這是家人永遠的遺憾。那么一個愛說愛笑的人,就這么沉默著走完了自己人生中最後的時光。我有時盯著她的臉,看著她一口一口艱難地呼吸,似乎都能感到她滿滿的無奈和傷感。不免感嘆,人類在時間和自然面前,到底還是蒼白無力的。

仔細想想,最後一次見面已經變得模糊,說的最後一句話也記不清楚。只記得每次離開的時候,她和爺爺站在大門前送別揮手的身影,和不斷說著各種叮嚀的蠕動的嘴唇,映著一抹日落餘暉,看不清臉上的表情,像是幸福,又像是孤獨,五味雜陳,難以辨明。

這就是生命的過程。這么真切,這么具體。我本以為這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比活著更真實,痛苦了得活著,成功了還得活著。可我沒想到,死亡也這么真實。當生命的所有故事隨著一抔黃土被埋在空曠的平塬之上,雨嘩嘩的下著,擊打著小麥青苗陣陣抖動,風吹動樹枝,發出呼呼的聲音,世界那么嘈雜,又那么安靜,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很淒涼,卻很遼闊。

閉目的一瞬,我好像意識到什麼,這世上確還有她存在過的永不磨滅的證據,那就是跪在墳前的這生龍活虎的一片片子孫。原來這就是繁衍生息,世代更替,原來這就是她存在的印記和生命的價值,多偉大!

(5)

一直以來常年易地求學,現又遠居上海,對故鄉的感覺有時候模糊得讓人恐慌。曾看到余秋雨的《鄉關何處》,有種濃濃的共鳴。是啊,日暮鄉關何處?多少年來,我好像從沒有認真的審視過自己的家族,自己的家鄉,自己所生於的這片黃土地的文化和歷史。家譜在特殊的年代被毀之後,家族史就突然斷了線,不知從何處來,也很難知要向何處去。唯一只有這片土地,和這土地上養育我們的人,還有那些睡熱炕,點油燈,吃甜桃,喝窖水的難以忘懷的日子。

也許,我們常常對故鄉的感覺已經模糊,但故鄉從來不曾離我們而去。那種黃土地上特有的對道德的崇尚,對祖先的尊敬,對自然的尊重,那種只有黃土地人才有的慷慨,豁達和熱烈,以及那種北方農村所獨有的秩序和生態,早都像基因一樣融入我的骨髓,影響我的思維。這種東西是精神上的,難以磨滅。可惜的是,奶奶已去,恐怕故鄉自此不能再算是故鄉。

葉賽寧有首詩道:不惋惜/不呼喚/我也不啼哭/金黃色的落葉堆滿我的心間/我已不再是青春少年。我想再加一句:我的故鄉,從此也不再是往日故鄉。它與奶奶一起留在了我的記憶和想像中。這所有一切,都成了往日時光。